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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陌生的父亲说,“朗坤资质平庸,即使勉强当上亲王,也是徒惹烦恼,不如抛弃高贵的身份,像老百姓那样安稳地度过一生。世上多少人向住这样的生活而不可得,朗坤,其实很幸运。”父亲跟胡闹撒泼的母亲冷冷地说,然后拂袖而去。
他同意父亲的话,也同意父亲的安排,然后他就可以出宫了,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做一些从没有做过的事。
可是母亲以死相逼,父亲还是把他们留下了——留在形如冷宫的普槐堂,母亲痴了,疯了。
现在,母亲后悔了,他依然没有感觉,得之,他高兴,不得,他也知道是命,一切随缘而生,随缘而灭。
人终归有一死,又何须汲汲于这些过眼浮云?
他悄悄叹了口气,静如老僧的面上滑过一丝悲悯,轻轻地把手放在他母亲的脆弱发顶,平时沉敛并不特别出众的面庞慢慢泛出一层圣活的光辉,波澜不惊的黑眸渐渐淡去世俗的轮廓,庄严慈悲,那一刹那,仿佛要渡她飞升而去,脱离苦海。
他一身灰白长衫,随意放下的乌发迎风飘散,身形淡薄得几乎透明,站在波光粼粼的水池边,阳光是那么的热烈,可是依然被屏退在他的身周三尺外。
他低垂着头,摸着一串佛珠,默默地念着经文,笔直秀美的鼻梁是那么恍惚而不真实,几近透明的薄唇,令人想起了夏末秋初时的,蝉的无力而透明的薄翼。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直到念完一卷经书,她也跟着不知不觉站足了一个时辰,怔怔地,思绪浮游飘荡,再也我不着回头的路。
他最后,对着空净的池水,淡淡地宣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顿时觉得心头被狠狠刮了一刀,痛——这,明明是尘世中的人,为什么,却完全是僧人的空无虚渺?难道人世间,真的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或者人?
他收起佛殊,慢慢转身,看到了站在垂柳下的她,蓦地,宁静无波的心头溅起一片水花,浮起一朵莲花,蓦然回首。
那么固执的眼神,那么倔强的眉眼,令他一时怔住,心中怜惜,固执和倔强,恰恰是人生无可避免的坎坷。
这样一个冰雪纯清的女孩,因为固执,因为倔强,最终将不免被世俗的泥淖所吞噬!
她缓缓走近他的身旁,沿途的花瓣纷纷落在了她的裙角上,那一身简单至极的白衫白裙,却无来由地搅乱了他的视线,她看似玲珑窈窕,却只到他的肩膀。
“你,就是朗坤皇子?”她抬头轻声问道。
他温和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久已熟悉的旧识一般宁静平和,语气更如同沉睡时的呼吸,“你说是,便是吧。”
她笑了笑,明亮的杏眼中闪过一抹顽皮的神色,“哪有人这么随和的?都说朗坤皇子的脾气最好,原来岂止最好,却是没有脾气。”
他还是微笑,“不错,也许是没有脾气。”
听到他的平和话语,她却笑不出来了。杏眼仿佛要看透他一般犀利起来,“是不是每个人说你的话,你都当是对的?你是真的谦卑,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如果他是一般的皇子,那么他一定勃然大怒,觉得尊严被严重冒犯——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竟敢质问他?不管他怎么不得宠,他也是皇子!
可是他是朗坤,从来没当自己是皇子,甚至.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这个尘世中的人。
在他面前,任何人,可以用任何口气对他说话,他心中,无恼,无嗔,无喜,无忧。
“谦卑?装出来?姑娘活得好累!”他淡淡一笑,通过眼前惊讶的她,准备回自己的普槐堂。
不料手臂被她一把抓住,他终于产生一些讶异。
世人不都讲究礼仪规矩吗?这姑娘在白天拉住他的手臂,难道不怕路过的人看见?还是她身份特殊,无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你觉得谦卑和伪装很累?你一点都不觉得自身很可怜吗?”她几乎有些急促地道。
那么明亮的眼睛牢牢地期盼地盯着他,让他觉得,如果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回头一定会内疚,她也不会轻易放他走。何 况 ,他觉得,她似乎也正在艰难她挣扎着,却越陷越深,如果能够帮助她一把,自己何 苦 袖手旁观?
“只要认真活着,又怎么会可怜?姑娘,人若想依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很难,但并非不可能,一切就遵循自然,人生苦短,何苦强求?”他认真地道,随手拍了拍她的头。
他转身离去,灰白的衣衫如将融未融的冰雪,身后,她低低地、忧仿地道,“我叫史玉烈,你会记住我吗?”
他微微一笑,这名字好耳熟——他突然想起来,她竟是朗乾上个月在早朝上自己选定的未婚妻!
他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阴柔的面庞重新成为一张面具,然而他的脚下没有丝毫停顿。
空洞的大殿上,是三个受伤的人,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的他们,体力已径到了负荷崩溃的边缘。
他紧紧地闭上眼,又重新睁开,剧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看到她柔美秀绝的面庞上没有泪水,却是刻骨铭心的哀恸。
他朝她笑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她坚强地待在他身后,牢牢地支撑着他血迹斑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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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前方,朗乾骄傲地站立着,一身是血却丝毫不减器宇轩昂的君王气势,冷漠英俊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丁点情绪,那双视线冷锐迫人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盯着眼前的两人。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着,谁也没有想到要先开口,可是不开口,如何打破僵局?
“你偷走了联的妻子,又救了联一命,你说,联该怎么处置你?”良久,朗乾淡淡地道。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偷了你的妻子,而是因为你是我兄弟,也是天日的皇帝;你有很多妻子,但玉烈却独独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朗坤看着朗乾道,平淡的语调中多了硬气,让透明淡薄的他瞬间鲜活起来,也许,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但是玉烈,必须要自己去争取、保护。
玉烈就像她的名宇,脆弱如玉.可是也有宁为玉碎的执拗烈性,一旦自己有丝毫的退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灭顶的选择?!
玉烈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渐渐才了温度,他的脸色也渐渐由苍白添了一抹血色。
“她已经成为其中之一了!”朗乾冷冷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嫂子,你这么做,将她的名声置于何处?
朗坤沉默了一下,随即仰头微笑,“名声么,她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想,你也不在乎。爱她,就尊重她的选择,爱她,就成全她的心愿,爱她,就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试问,你做得到吗?”
此刻玉烈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如果不是她的执着,也不会将无辜善良的朗坤牵连其中,如果不是自己的抵死纠缠,朗坤还是朗坤,不需要经历这么多世俗的艰难困苦。
朗乾看着朗坤,被他的话彻彻底底地震撼了!他没有想到,一心随佛无欲无求的朗坤,竟选择了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守护!
“你放弃了前半生的信念,为了她?”朗乾涩涩地问。
朗坤认真地低头思索了一下,光风霁月地微笑,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放弃,这两种信念并存,并不矛盾啊!”
朗乾顿时无语,在那一刹那,他想起父皇曾说过,朗坤资质平庸原来他们都错了,不是朗坤资质平庸,而是他们看不到朗坤闪亮的高度,他们一直活在朗坤悲悯俯视的目光中。
转眸看向此刻连头也不愿抬头、再也不愿看自己一眼的玉烈,她的心从来不在宫里,不在自己身上,她就像婶婶,总是把目光投注向遥远的天边,父皇的勉强,只是把她推上决绝的道路,自己,难道也要这样伤痛的结局吗?是否,该成全他们?
朗坤,那双平和慈悲得世上无人能够动摇的眼睛,如今却愿意专注地追逐着一道世间最美的身影。在世俗的标准下随和得几近软弱的他也许不及仙人下凡般的完美叔叔,但那双专一地看着爱人的眸子,却和叔叔毫无二致,拥有三宫六院的自己,如何和他比拟?
“你们走吧,在我没有后悔前,离开皇宫,离开京师,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朗乾猛然回头,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朗坤看着不愿意再看他们一眼的朗乾,慢慢俯下身子,有一刻,心中涨满了酸痛,“谢谢—— 皇上成全!”
玉烈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既然从来没有爱过,又何必以同情之类情感混淆视听?她宁愿他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