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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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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8)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痨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炙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吗,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父亲在民夫连里(1)
身体高大但骨肉疏松的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指导员命令两个青年夫子把父亲捆在一棵大桑树上。这是1948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亮后,父亲看到桑树被饥饿的人们剥成了几乎裸体。两个青年夫子一个叫刘长水,另一个叫田生谷,都是高密东北乡人,父亲看着他们眼熟,但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对余豆官这个土匪种却很熟悉。父亲虽然比不上爷爷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东北乡的传奇人物。听到指导员的命令后,两个夫子脸上在黎明前的晦色里露出了一些朦胧的难色,手下的事儿干得不太迅速。指导员拍着盒子枪的木匣,哑着嗓子训斥他们:“磨蹭什么?动老乡观念了?快捆,捆结实!”
指导员说话带着浓重的莱阳、海阳口音,他身体有病,哈着腰,经常咳嗽、吐痰。父亲在晨光中发现了他牙齿的闪光。
两个民夫一左一右紧着绳子,把父亲的身体与桑树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着力气,抵抗着绳索的侵入,为的是松气时绳子松弛些。清冷的空气使绳索僵硬,索上的细刺像针尖一样刺激着他的皮肤,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热度很高,头眩晕,鼻子胀得厉害。捆绑完毕,两个夫子退到一边去。指导员不信任地斜了他们一眼,走上前来,检查捆绑的质量。父亲赶忙挺胸鼓腹,让绳与肉紧密咬合。指导员用残手上的两个相依为命的指头往绳与肉之间插,插得父亲肋骨奇痛。插不进去,说明捆得紧,绑得牢,捆绑质量很高。他满意地对两个青年夫子哼了一声。他恨恨地对父亲说:“小王八羔子,看你还怎么跑!”父亲听到指导员说话时肺里有重浊的杂音,还嗅到了他牙龈发炎的味道,父亲心里升腾起蒙骗得逞的愉快,只要一松气,绳子与肉皮之间就有了间隙。
天有些白亮了,离桑树一百米的民夫连宿营地里,传来毛驴撕咬的声音,寒气逼人,驴声显得暖烘烘热乎乎,驴声里有驴的胃里泛上来的草料味道。一个黑瘦的人从那边过来。父亲认出了他是连长,看到了他披着的那件日本鬼子军大衣。
“抓回来了?”连长问。
“抓回来了,”指导员说,“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
父亲突然又感觉到腿肚子枪伤的疼痛,不是指导员提起,这痛疼不明显,他庆幸子弹未伤着腿骨,暄肉伤,好得快,伤了骨头可就毁了。
连长凑上来漆黑发亮的生铁脸,用两只细细的冷眼盯着父亲看一阵,然后,猛挥起钢硬的巴掌,扇了父亲的鼻子。“混蛋!”父亲鼻子一阵酸麻,刚想呜呼叫喊,就感到四股热乎乎的液体在脸上流,两道泪水,两道鼻血。他无法擦拭脸膛,心里憋闷,便呸呸地啐关嘴里的咸滋味,骂道:“你妈的连长!共产党还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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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又挥掌在父亲的鼻梁上加了一下工,回骂道:“共产党不打好人!”
父亲知道斗嘴不是好法子,除了落得皮肉受苦外,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于是便闭了嘴巴,低下了头。
连长劝指导员回营地休息一会儿,并命令两位青年夫子严格看守父亲。刘、田二位各肩着一杆解放军正规部队淘汰下来的老汉阳步枪,诺诺地答复着连长的命令。连长和指导员一高一低向宿营地走去,指导员咳得很厉害,他是正规军的一等功臣,因病转到地方。刘与田披着破棉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