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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什么事?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你的琴拉得很好。但是我以后听不到了。再见。
然后我匆匆跑下楼。
翌日天尚未亮。我背起沉重的巨大行囊,与沉睡的母亲道别。
天亮之后阳光非常强烈。挤在人群中,竟微微无力而晕眩。在拥挤简陋的月台上等待,终于上了火车。在轰鸣的铁轨上飞驰。风声过耳。我庆幸地知道,生活与理想十几年的分野终于在今日弥合。真的不知道这是命运吝啬的垂青还是隐讳的诅咒。
我从车窗外回望。这条铁轨扭曲着消失在地平线。与家渐行渐远。心中突然有孤独的恐惧。我赴往未卜的前途与叵测的命运。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告别一切优美过的年华和疼痛过的记忆。
这样的告别,同等于爱。
沿宝成线至宝鸡,一路上有着大陆腹地单调的景致。深夜睡在窄小的铺位上,随着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又规律地震动。车厢有昏暗的脚灯。睡我上铺的那个女子整宿坐在车窗旁的简易座位上。弥望窗外。微弱灯光使她看起来有深邃忧郁。模糊的容颜上覆满爱情的灰烬。她令我想起一个人。
我在凌晨三点醒来,看见她纹丝不动的姿态。表象背后是她对生活充满原谅的默许。非常动人。有时候沿着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脉络向深处追溯,就清晰地感到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雷同。
那天是漫长旅途的第一夜。我几乎一夜未眠。狭窄而陌生的车厢里,我躺在铺位上一侧身的角度仰望被铁窗分割了的破碎的天空。尽管是飞速前进,但是眼前的一切却以精致的姿态占据我的视野,偶尔一桠树梢闪过去。带来汹涌的回忆将我湮没。
想起十禾明媚的面容。怀念徐徐而来。次第绽放。
清晨车厢里非常安静。那个女子开始收拾行李。似乎要下车。我注视着她有条不紊的清理她的行李箱,衣物,食物,水果刀,以及很多的书。她收拾完之后,坐在我下面的铺位上。喝一杯水。继续看一本陈旧的书。
10
不久她就下车了。我关注她的热情,简直如同经历一场爱情。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简陋的小站月台。我回过头来,闭上眼睛。
在宝鸡换车,上兰新线。一路上单调的戈壁。见到了胡杨。苍茫的戈壁绵延之地平线,然后轰然沉入落日的余晖。漫长无尽。时光开始静止下来。感觉到归属的温度。
三天之后到达库尔勒。抵达的时候是早上,日光充沛。我下车,觉得非常疲倦。在库尔勒的小街上找了一家旅店。脏而且乱。我犹豫了很久,不得不走进去。只有间公共厕所在走廊尽头。房间里挤满了人。我找老板订房间。那个中年的妇人看着我说,就你一个人?我说是。说完就后悔不该告诉陌生人这些。但是那个妇人很好心地将我安排在一个只有女客人住的房间里。其他的房间都是男女混住。我走进去,六人间的客房里,住着各地来的人。大多是探亲。我想将背囊放下,转念想觉得不安全。于是又背起来,走出门决定找个地方吃饭。
饭馆里的菜非常咸。努力使自己吃饱,以便有力气走路。回到房间,我问老板怎样才能去库尔勒石油大队的时候,老板说很远,最好在城西的远程车站去搭车。
在库尔勒住了一夜。因为疲倦,我竟然睡得很沉。睡眠中却不忘紧紧抱着背囊。早晨吃了点干粮,决定去找车。还未到车站的时候,我看见街边停着一辆东风大卡车。驾驶室的车门上印有拱形的“新疆库尔勒石油大队 0537”字样。于是我走过去找那个在车上打盹的司机。
门打开。我看到那个司机有着一张惊人的英俊面孔,典型的维吾尔族男子。面颊的轮廓优美,如同海岸线。古铜的肤色。有黑色的曲发。略长。浓眉深入鬓角。眼神落拓直白。这是一张诱人的面孔。如同我最喜爱的一个剧作家描写的那样,我瞠目结舌。仿佛突然面对整个幽深的男性世界。不知所措。
你会汉语吗,师傅?
你有什么事?他说。
你是石油大队的司机吗?你的车什么时候回去?我想搭你的车去大队,可以给钱?
他问,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父亲在那里。
你父亲是谁。
七岩。
你是七队长的女儿?
我后来坐上了他的车。他告诉我他和我父亲是故交。我心中高兴了一瞬,然后突然就恐惧起来,这些和拐骗人口的报告文学中一模一样的情节让我后悔不该这样随便搭人的车。但是我更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又说自己不坐你的车了。于是我想,若他是恶人,我又有意上当,那么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上车之后他说他去买包烟,马上就可以走。我看着他下车去对面的杂货铺。发现他非常高。却偏瘦。这个男子骨节接榫处明显凸起。穿浅灰的卡其布夹克。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这样迷人。
开出市区,驶上柏油马路。开始时沿街还有杂货摊或者简陋砖房,见得到蓬头垢面的异族妇女抱着小孩无所事事地坐在路边,或者裹着厚帽子的老人在抽旱烟。不久之后便开始进入荒凉的路途,人烟稀少。大路坦荡。我一直忐忑不安。深吸一口气。
已近暮春,西域干旱。焦灼的土地尘土飞扬。气温却很低。干冷而且风大。使人确有风尘仆仆的感觉。进而确信自己在路上的真切体验。疏离了城市中精致安稳的平淡生活。一个月前尚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做模拟考卷的记忆简直恍若隔世。生命进入颠沛而奔忙的本质状态,并将以不断告别和相遇的陈旧方式继续下去。
我遥望着黑色的柏油马路延至大地尽头。胸中似乎有烈风掠过一般激切。我想起一部叫《振荡器》的日本电影。其中有个抑郁的女作家登上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卡车。但就此过早死去。我暗暗笑。
旁边这个不停抽烟的维吾尔男子,我几乎爱上了他的面孔。对他那张面孔之下的故事充满了天真的好奇。我陡然发现自己原来依然停留在可以幻想的年龄。真好。
11
什么时候可以到?
太阳落山之前吧。
我们已经坐了多久的车?
大概才四个小时。
不久他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说吃点东西在上路。我立刻紧张起来。看见他跳下车,从遮着绿帆布的车斗里找出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军用水壶和新疆最常见的馕饼。他分给我两个饼和一壶水。我说谢谢。
因为怕上厕所,所以我不敢喝水。勉强咽下半个干硬的馕。手里拿着剩下的,不知所措。
不喜欢吃?
不是,我吃饱了。
饱了?那么给我。
我递给他。然后他大口大口咀嚼。像个孩子一样。
他站在路边抽一支烟。我在副驾的位置上看着他不经意之间的各种小动作。用大指和食指夹烟,猛吸。是个落魄而且拘谨的抽烟姿势。也许他并不是有良好习惯的干净的男子。但他的生活里应该有许多的女人,凭他这张几乎是原罪一般英俊面孔。但他也许只不过是想要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再偶尔邂逅某个目光热辣的维吾尔女孩。他的生活肯定充满各种纠缠。
我暗自笑自己不着边际的猜度。
如果不是远行,怎么会了解远方的每个陌生而绮丽的生命轨迹。当你蜗居在城市里,为着尚不可知的未来奋笔疾书的时候,总有远方的人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同时,他们又在等着你。等着你以过客的身份,出现在某日。某地。
真是局诡异的棋。
整个下午我昏昏欲睡。车上有浓烈的烟草味道。醒来的时候看见大漠的黄昏。比我和十禾在教学楼上看到的要开阔与壮丽的多。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金色的光线凝集并与天相接。清澈的天空之中已见稀疏星辰。有黑色巨大的鸟在盘旋,不祥而忧郁。
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
这个男子已经开了10多个小时的车了。新疆与家的城市已经有明显的时差。天黑非常玩。九点半,黄昏正浓。
我问他还需要多少时间?他说,不要着急。应该很快。你可以睡一下。醒来就到了。
觉得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从他平淡镇定的语气。非常踏实。我再次困倦地睡过去,颠簸的时候梦境就被骤然打断。
天色渐晚的时候,他叫醒我,说,看,到矿区了。透过挡风玻璃我眺望,看见不远处矮小的砖房,沿着大路排列。再往前,已经见到一盒盒被废弃的铁皮屋。像是集装箱那样,但已经锈迹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亲也住这样的铁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很快我们见到了人影,司机和他们打招呼,用我听不懂的维族语言。
半个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