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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大段大段地讲话,讲亦俊,讲康乔,也讲她自己。她说亦俊其实很善良,但是他很软弱。不过过去的事也确实不能怪他,他不知道的。那时我们太小。
那你爱康乔吗?
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但是又不在一起……他的病,让我觉得我欠了他一辈子。
叶笛并无愁容,但我看着她,便觉心底有溺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我们无话可说,面对一窗晚春的暮色,静静闲坐。
晚上康乔还没有回来。我说,我先走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七,留下来。康乔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你陪陪我……她言语落寞,却又面带笑容,朝我伸手,我便俯下身来抱她。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少年时的亦俊。抱紧她,好像世间就变得微茫而温暖。我抚她的额,感到滚烫。我说,叶笛,你好像发烧了。
她默默说,我知道。我扁桃体在发炎,极疼。不想说话了。
我叫她上床去,又找来毯子给她盖上。出门去给她买了阿司匹林、抗生素、温度计。回来烧开水,喂她吃药。给她量体温。
她发着烧,时冷时热,总是渴。我喂她喝水,用被褥毯子把她捂紧,凌晨时她发了汗,烧终于退了。那夜我们相拥而眠,像少年时的闺中密友。我抚摸她的背,手停留在峰峦一般的肩胛骨上,吻了她的肩。窗外一片醉夜星辰。像是飞燕草一样的蓝蓝深海。
她病尚未好,咽喉肿痛,只能咽下流质的食物。我给她做粥煲汤,不让她整日用方便面充饥。她的床头摆满了各种精神类药物,我也不允许她用小孩吃糖一样的剂量吃那些药丸,为此也吵过。但她总会懂得我是为她好,因而听从。
我常常在狭窄的厨房做菜的时候会听见她突然问,“你刚才说什么?”或者“有人进来了吗?”,我知道那是她的幻听症,开始的时候我回答,“不,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结果总是让她难过,于是后来如果她再问我的时候,“你刚才在喊我?”我就回答,“对,我让你铺好桌布,可以吃饭了。”这是所谓善意的谎言。我只是心甘情愿想给她温暖。因我知道生命的孤寒漫无止境,而我还有余力照顾她。
那是一段过得寂寞的日子。但还是有很愉快的时刻。寓所里没有电视。每天黄昏的时候,为打发时间,叶笛就坐在窗台上抱着吉他弹一些歌给我听。她咽喉发炎,嗓音沙哑,不能唱。但我知道那是平克的歌,
Good bye ,the cool world ,I am leaving you today。
Good bye ,good bye ,good bye。
Good bye,all the people,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say,to make me change my mind,good bye。
破旧的红漆斑驳的窗棂外面是浓绿的爬山虎。我静默地看着她。她关于昨天的怀念,夜幕低垂。似掌声,此起彼伏。又如一片深深湖水。
有时候我困得听着听着就会睡着,醒过来,看见她还在窗台边抽烟。她独坐,像我记忆中蓝色的海,蓝得让人心疼,一直疼到心底去。这个世界在我们的眼中是常常缺乏诗意和美感的。而我们却要欺骗自己,让自己知足,以便能够快乐地去生活。
叶笛常常连续几日无法入睡。眼睛里布满血丝。当她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便在深夜里叫醒我,说,七,我睡不着。
我起身来到她的床上去,与她聊天。故意说很无聊的话题,让她长久地听,或者让她长久地说。言语是世上最让人疲倦的事情。她终会在疲倦中睡过去。
我知道她一旦睡着,睡眠又会变得很长。于是我轻轻下床来,帮她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关上窗户。房间里非常寂静。我喜欢坐在她的床边,看看她熟睡之时甜美如婴的脸。
我似乎感到了生命的韧性,我们都曾经以为自己走不下去了。可是最终,我们其实都可以走过来。比如对叶笛来说,这场幸福的睡眠过后,她又可以挂上笑容,继续行走。
她这一觉睡过去很久,醒来的时候是上午阳光明媚的时刻。她抻着懒腰的愉快模样,像只懒猫。这般天真的叶笛,我从来没有见过。也许在她生命没有波澜之前,亦俊见过。
我把牛奶端给她,她握着我的手说,很多年没有这样痛快地睡一觉了。
康乔消失了。乐队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叶笛生病,我留在寓所里照顾她。每日做些家务,其余几近无所事事。
亦俊知道我在陪叶笛,可是他没有来,哪怕借看我的理由来看她一下。我几乎对他彻底失望。
叶笛好转了不少,第二天我便回家了。在MILK见到亦俊,我问他,你怎么不来看我们一下?
他说,我怕她不想见我。
我说,是你不敢见她。
两日之后,叶笛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七,我想回南方,回我以前的城市。
我问,这么急着走,那你就不回来吗?
她说,康乔给我打了电话,他一切都好,回他母亲身边去了。他让我也回去。
叶笛又问我,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回去,七。
未等我回答,她继续说,明天早上10点的火车,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两张车票。我可以等你。
亦俊在我背后小声地问,出了什么事?谁要走了?找到康乔了?
我回过头,看到他的无辜的样子,突然很不忍心。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了。他是一个平和干净的人。因我们生活平静而盲目,我并不切肤体验他的软弱,他依然对我很好。我也是爱他的。
那夜我不怎么睡得着,凌晨5点的时候,亦俊打来电话。我握着听筒,对方没有声音。我们足足沉默了十分钟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对方的呼吸。最后他很模糊地说,七,请你不要离开我。
我放下电话,起床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澡,冰冷的水像无数把刀在刺。痛快到了极点。我完全无法呼吸,我想我头都要裂了。
清晨时分出了门。我回到MILK,将墙上的澜沧刀一把把取下来,装进包里。走在街上,依然安静,行人疏落。天蒙蒙亮,我走过一条街,路灯一盏盏熄灭。我观望着,想,我们将在这个疲倦而冷漠的世界里过完嘈杂的一生。从倾其所有,到一无所有。我们是相互交错的经纬,被岁月织成锦缎,与虚无的结局丝丝入扣。
冥冥之中,我一直步行走到了火车站。
我给她打电话,远远地她便朝我走了过来。她见到我,先是愉快惊喜,但她是聪明的人,瞬间表情就暗淡下来了。
我将包递给她,对她说,对不起,叶笛。我想我是真的不能走。
她拿过来,摸摸便知道是什么,静静地笑。她说,好久之前,康乔走后给我电话,他说,对不起,叶笛。我想我是真的该走了。
我不再说话,叶笛从肩上取下她的吉他,要送给我。
她埋头吻了我的肩,我不忍看她,闭了眼。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早已看不到她的线条明快的面孔了。如一阵倏然而过的忧伤,她湮没在人群里。而人群,也像一场失败的战争,将我们记认的人,埋葬其中。
只剩下这把琴,还留在我怀抱里。
树的辛香,丝绸一样缠绕在琴弦上。
十三、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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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你是否觉得,我们总是在不断地记住忘记我们的人,而被我们忘记的人却也在纪念着我们。若不是如此。人与人何以有缘分。
两年前我在新疆旅行,发现彼地的文明遗址总是以故城来命名。比如说,交河故城,高昌故城。故城这个词念起来充满感怀却又不失悠然,像极了你。所以我想以故城给所有在我生命中留下深刻足迹的人命名。他们亦永远只能是我的故城,因为他们之所以如此重要,恰恰是由于他们不可能一路一直陪我走下去。
就像何勇在《幽灵》里轻轻地念:他们都不在了。我想念他们。
故城,你并不知道我这样纪念你。在过去,我一直都是那个你不开心的时候才想到的人。那时你总是不由自控地落泪,我常常站在你身后,看着你的背影,那么多话欲言又止。我们离开彼此之后,这些话组成了我的文字,就好像此刻我又想起14岁的春天,我们相识不久,那日下午你邀我一起去江边放风筝,你对我说起,烟花春晓。
是的,三年过去,这样一个烟花春晓的季节又来了。你可记得。
前几天我打篮球而弄伤了手指,食指关节青肿,动弹不得。但这令我想起了几年以前的这个春天,你我在种有两棵高大银杏的旧操场上打篮球,累了坐在地上喘气,你对我说,银杏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植物。它必须雌雄同载才能存活。它们可以存活很久很久,但若其中一棵死去,另外一棵也会很快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