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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趁吃饭时,检视身旁这群可能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伙伴的同袍。几个认识的都是步弓队里的顶尖好手。
蓄着胡子的龙爷默默地在抓蚤子,蜡黄|色的脸平静如常。只有白豆留意到,平日爱说故事的龙爷,现在也没跟谁谈上半句。
白豆凑到龙爷身旁。“龙爷,吃肉吗?”
“不。”龙爷的嘴巴扁成一线。“我牙疼,嚼不动。给葛小哥吧。”
白豆转过头,看见葛小哥仍是一贯平静地坐在角落处。葛小哥用一片黑布巾把眩目的赤红长发包裹着。那条神秘的长状灰布包仍斜插在腰带上。他在默默凝视自己指节修长的双掌。
白豆把盘子递过去。“葛小哥?”
葛小哥抬头看看白豆,微笑摇头。他是个天生的哑巴。
白豆回想起那一天葛小哥独自站在尸横遍野之间的情景。他瞧瞧葛小哥的手掌。谁能想象这双秀气的手,竟能挥出步弓队里最狠最快的刀?
葛小哥拍拍自己身旁的土地,示意白豆坐下来。
白豆跟葛小哥并肩坐着,看着十多人在另一头掷骰。
作庄家的是身躯像壮熊般的阿虎。满腮长着铁丝般胡子的阿虎是“先锋营”内罕见的勇者,擅长以一挺四十多斤重的长矛拼杀,也被挑选为刺杀部队的成员。
白豆不明白,在这个连生命都快要豁出去的时刻,他们何以还要把珍贵的时间花在骰子的点数上。
龙爷也加入了赌博的行列。“来,让我掷,动一动手腕,免得待会儿箭矢射歪了!”
白豆想:龙爷那几根扳弓扣弦的手指还能不能像往常般稳?那将是这次刺杀任务成败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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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别过头向葛小哥说:“龙爷已过三十岁了吧?听他说,他年轻时曾住在漠北地区,一手弓箭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葛小哥向白豆笑笑。
白豆瞧着葛小哥温暖的笑容,忽然禁不住热血上涌。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任自己说出许多想了很久的话。
“葛小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起了‘白豆’这个臭浑号?是在我刚投军时,有个姓马的小子——我忘了他的名字——他说我又白又矮,就像颗白色的豆子……哼,我活到今天仍是晒不黑,那臭小子却早去了……唉……”
白豆从盘里挑出一块肉脯,放进嘴里。
“投军以来,人人都欺负我个子小,也不会逢迎别人……只有你,葛小哥。你救过我三次。三次。我记得清楚。”
葛小哥因白豆这番诚挚的话愣住了。
“葛小哥,只有你一直不嫌我软弱……你还教我用刀的诀窍……”白豆的语音渐渐哽咽。
葛小哥体谅地一笑,拍拍白豆的肩膀。仰首观看渐暗的天色。
“嗯,天快黑了……”白豆也仰起头。“天黑了……”
只待黑夜降临,便是刺杀任务的开始。这三十三条草莽生命,已成为一群被敌我双方都遗弃了的孤儿。
白豆没有怨尤——在战场上,谁也无权为自己的命运怨尤。
黑夜即将君临大地,通往死亡捷径的大门快要开启。
狄斌觉得三十四年前那天看着天色的转变,比今天瞧见“杀草”的寒光逼近更要恐怖。
范公豪将军带着一个高瘦的士兵到来营地上。骰子赌局立时停止了。三十二个刺杀兵起立,整齐地排在两侧。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范将军身旁的高瘦青年身上。
青年给白豆的第一个印象是:生存者。典型的生存者。外表纤细瘦削的身躯,蕴藏着猫一般的神经。
范公豪整理一下裹住圆胖肚皮的腰带,脸上露出面对部下时一贯的傲慢神色。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把纸张摊开来向众兵展示。纸上绘着一张脸形圆胖、上唇蓄着小须的男人面孔。
“这个人就是叛首万群立!牢记着这张脸!取回他的首级,你们每人赏金二十两!”
图画在刺杀兵之间传阅。白豆接过时仔细端详:这张脸不是跟范公豪很相像吗?……
范公豪又拿出一面赤黄相间的细小令旗,和一幅沾染着血渍的羊皮纸地图,然后拍拍身旁那青年的肩膀。
“这位于队目就是这次刺杀任务的指挥。”
白豆审视眼前这个“于队目”:皮肤跟白豆几乎同样的白皙,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泛着阴青色的白;瘦长的脸庞显得冷峻,眼睛却透出火热。两者仿佛是极端理智与极端欲望的混合,结果构成了一副教人肃然的表情。
“于队目,我军生死存亡就全看这次攻击。”范公豪把那面又小又脏的令旗,连同地图交到于队目手上。
白豆发现了:于队目神情漠然地接过令旗的一刹那,眼瞳中闪过一团无法形容的光晕。
那是权力者的异采。
天色黑尽,但刺杀部队仍未出发。
缺了两个人:于队目与阿虎。
“怎么搞的?”时间的拖延令众刺杀兵倍感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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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姓于的看来满神秘的……”
“阿虎刚才说去解手,然后我再没有看见他……”
“那个姓于的,我知道他。”其中一名擅使弩箭的刺杀兵忽然说。
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
“你们看见刚才范将军交给他的那幅羊皮军图吗?上面有血渍。我听说那是折了九名探子兵的生命才换回来的……是昨夜的事,十个人乘夜去探测敌阵,只有一个活着回来……”
“就是那个姓于的……”
这名刺杀兵无言点头。
一颗圆形的东西突然滚向他们,众人惶然跃开。
是阿虎硕大的头颅。
于队目从暗处缓缓步出,双手沾满血污,脸色阴沉。
“他想逃。”
白豆、葛小哥、龙爷和其他刺杀兵惊疑不定地瞪着于队目。
于队目神情冷漠地下了他一生第一道命令:
“出发。”
狄斌终于了解:三十四年来的一切不是偶然,也不是宿命。
是于老大眼睛里那股异采。那种妖异的魔力,能吸纳天下权柄,收起来藏到自己袖里,又或放在掌上任意把玩。
——不知道那一面小令旗,他是不是仍保存着?
刺杀部队无声无息地接近敌阵西北方两里之内。三十二套黑布衣,裹着三十二副冷汗淋漓的肉体和单薄的鞄甲。簇新的兵刃也以黑布密裹着。
白豆清楚听到自己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他默默紧随在葛小哥和龙爷身后。瘦小的龙爷背着一挺长度相当于他身高三分之二的强弓,左手套上乌革护臂,左腰挂着一个特大的箭囊,并肩与葛小哥走着;黑巾蒙头的葛小哥背负着长刀,高挑的身躯挺得笔直,周身仿佛满布着尖锐刺人的棱角。
白豆清楚感受到两人背项散发出的剧烈杀伐气息。一种浑忘了生死的人才能发出的气息。
白豆多么想效法他们。但他做不到。充塞在他脑海中的是那名垂死敌兵的灰铅色眼珠,和瞳孔内那股揭示死亡真貌的恐怖执念。
刺杀部队停止前进。三十一名刺杀兵尽量缩小身体,蹲踞围拢着于队目。
于队目缓缓扯下蒙着下半部脸庞的黑布巾,摊开那幅沾血的羊皮军图。
于队目的视线漫不经意地在地图上游索。实际上他根本不必看。军图上弯弯曲曲的黑线他全都牢记在心中。
众刺杀兵都在等待他解说刺杀战术。
但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三十四年了。今天狄斌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于老大一生翻云覆雨的霸业,正是肇始于三十四年前那一夜、那一刻问的那句话。
这句话有如灵验的魔咒,迅速钻进人心,把求生本能自蒙昧中唤醒。
于队目证明了:赋予他权柄的并不是那面半分钱也不值的小令旗,而是他对人类心灵的透澈了解与绝对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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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瞧着同袍一个个遁入黑暗中。
荒野上只余下四个人:于队目、葛小哥、龙爷、白豆。
“你们还留下来干吗?”于队目把军图捏成一团,收回衣襟内。
“你呢?”龙爷神情肃穆地抚扫唇上的胡须。“你又为什么留下来?”
于队目蹲跪下来,伸手往地上抓起一把泥沙,让沙土自指缝间滑落。他的眼睛凝视着那四道细小沙瀑的动态。那不过是几秒间的事,白豆却感觉等待着于队目的答案许久。
“我感到……”于队目站起来,拍拍两手。“……愤怒。”
于队目扫视其余三人。
白豆惊觉龙爷与葛小哥背项所散发的杀伐气息仍没有消失。
四个男人就这样在黑暗的旷野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