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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脚踮得老高,最后城堡和卡车双双都消失了。
汉斯·赖特尔在罗马尼亚服役期间,两次申请并获准回家探亲。回家后,白天,他背靠岩石眺望大海,但是不想游泳,更不想潜水;有时他就漫步在田野上,最后总是走到冯·聪佩男爵的别墅,如今空空落落,显得矮小了,由那位老守林人看管。他有时跟守林人谈一谈,谈话(如果可以称之为谈话)的结果常常令人失望。守林人问他:战事进行得怎么样了?汉斯无奈地耸耸肩而已。汉斯则问守林人小女男爵的情况。守林人也耸耸肩。这耸耸肩可能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实际情况越来越不清楚,越来越像做梦,或者一切都不好,最好别问,还是有点耐心吧。
他还和小妹妹洛特在一起度过许多时光。洛特那时十岁多一点,崇拜哥哥。这样的崇拜让汉斯觉得好笑,同时又感到难过,甚至有宿命的想法,这毫无意义,但是不敢下定论,因为可以肯定一颗子弹就能要了他的命。他躺在床上,耳边传来父母的鼾声,心里想:打仗时没人自杀。为什么?因为求安逸,求延长寿命,因为人类总是愿意把自己的责任交给别人管理。实际上,战争期间,自杀的人很多,但是,汉斯还年轻不懂事(但不能说他文化少)。他利用两次探亲假还去了柏林(因为顺路),打算找一找胡戈·哈尔德。
他没找到。在胡戈原来的住处,如今住着一家公务员,有四个年轻的女儿。汉斯问家长(纳粹党员)从前的房客是不是留下了新地址,那一家之主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但是,没等汉斯走下楼梯,那家的大女儿,最漂亮的姑娘追上了汉斯,说她知道哈尔德现在的住处。接着,她继续下楼。汉斯连忙跟在她后面。姑娘把他拉到一个公园。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她转过身来,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扑上来,亲了他嘴唇一下。汉斯推开她,问:你干吗要亲我?姑娘说:看见你我很高兴。汉斯注意看看她的眼睛:暗淡的蓝色,像盲人的眼珠,意识到自己在跟一个花痴说话。
虽说对方是花痴,他还是想打听胡戈·哈尔德的情况。姑娘说:你不让我亲嘴,我就不告诉你。二人再次接吻:起初,姑娘的舌头非常干燥。汉斯反复滋润对方后,问她:胡戈·哈尔德如今住在什么地方?姑娘微微一笑,好像汉斯是个笨孩子。她问:你猜不着吗?汉斯摇摇头。这姑娘不会超过十六岁,放声大笑起来。汉斯心里想,这样笑下去的话,警察很快会来盘查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让她闭嘴,只好再次用亲吻堵住她的嘴巴。
汉斯离开她的嘴唇后,她说:“我叫英格博格。”
“我叫汉斯·赖特尔。”他说。
她低头瞅瞅沙土、石子路面,脸色变得明显苍白起来,仿佛要晕倒的样子。
她再次说道:“我叫英格博格·鲍尔。希望你别忘了我。”
从这一刻起,二人轻声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了。
“不会忘的。”汉斯说。
“你发誓!”姑娘说。
“我发誓。”汉斯说。
姑娘问:“你冲谁发誓啊?母亲,父亲,上帝?”
“上帝!”汉斯说。
姑娘说:“我不信上帝。”
汉斯说:“那我冲着母亲、父亲发誓。”
姑娘说:“这种誓言不值钱。父母没意思。有人总是设法忘记自己是有父母的。”
“我不会的。”汉斯说。
“你也会的。”姑娘说,“我也会。人人都会的。”
“那你愿意我冲什么发誓,我就冲什么发誓。”汉斯说。
姑娘问:“你能冲着你的师团发誓吗?”
“我冲着我的师、团、营发誓。”汉斯说道。接着又以集团军和政府军的名义发誓。
姑娘说:“说真的。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不相信军队。”
汉斯问:“你相信什么?”
姑娘想想如何回答才开口:“可信的很少。有时,我甚至忘掉了我相信的东西。能信的东西很少、很少。不信的东西很多、很多,把我相信的东西都给压住了。”
汉斯问:“你相信爱情吗?”
“不信。坦率地说,不信。”姑娘答道。
“相信诚实吗?”汉斯问。
姑娘呼出一口气:“更不信。”
汉斯问:“相信太阳下山吗?相信星空吗?相信拂晓吗?”
“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任何可笑的东西。”姑娘露出明显厌恶的神情。
“有道理。”他又问,“相信书本吗?”
姑娘说:“尤其不信。再说了,我家里只有关于纳粹的图书,纳粹的政治,纳粹的历史,纳粹的经济,纳粹的神话,纳粹诗歌,纳粹小说,纳粹戏剧。”
汉斯说:“真没想到纳粹分子居然写了这么多作品。”
姑娘说:“汉斯,我看你除去亲嘴,对事情很少有看法。”
“的确如此。”汉斯说道。他一向准备承认自己是无知的。
于是,二人手挽手在公园里散步。英格博格不时地停下来,亲亲汉斯的嘴唇。任何一个看见此情此景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年轻的士兵跟自己的未婚妻,没钱去别的地方,又爱得如胶似漆,有很多事情要互相倾诉。但是,如果这假设的看客能走到他和她身边并且注意她的眼睛,那就会发现,姑娘是花痴,年轻的士兵心里明白,但不在乎。实际上,面对这样的相逢,汉斯不但不在乎姑娘是花痴,更不在乎他朋友胡戈·哈尔德的住址,而是干脆在想到底有什么寥寥的事情值得发誓。于是,他问呀,问呀,有意点出姑娘的妹妹们、柏林城、世界和平、世界上的孩子们、鸟类、歌剧、欧洲的河流、过去的情人、英格博格的生活、友谊、幽默、一切他能够想到的事情;他听见的回答是一连串的否定。最后,终于走遍了公园的每个角落后,姑娘才提出有两样事她认为值得以它们的名义发誓。
“想知道吗?”
“当然想知道啦!”汉斯说。
“我要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啊!”
“我不会的。”汉斯说。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笑话我吗?”
“不会的!”汉斯说。
姑娘说:“头一件是暴风雨。”
“暴风雨?”汉斯万分惊奇地问道。
“只有狂风暴雨,当乌云密布,天空漆黑,雷鸣闪电划过长空,农民们穿过牧场倒地而死的时候。”
“我能理解。”汉斯说。凭心而论,他不喜欢暴风雨。“第二件是什么?”
姑娘说:“是阿兹特克人。”
“阿兹特克人?”汉斯问。这比暴风雨更令人困惑。
“对,对,是阿兹特克人。”姑娘说,“他们在西班牙征服者科尔特斯到达之前就已经居住在墨西哥了,是他们修建了金字塔神庙。”
汉斯说:“这么说是阿兹特克人,阿兹特克人啊!”
姑娘说:“只有阿兹特克人居住在提特诺奇提特兰和特拉特洛科,用活人祭祀神灵,住在两座湖上城市里。”
汉斯说:“这么说是居住在两座湖上城市里啊。”
“对。”姑娘说。
有一阵工夫,二人默默地散步。后来,姑娘说:我能想像出来那两座城市就像日内瓦和蒙特勒。有一次,我和家里人在瑞士度假。我们乘船从日内瓦前往蒙特勒。夏天的莱芒湖美妙无比,虽然蚊虫太多。我们是在蒙特勒一家客栈过夜的。第二天,换另外一艘船返回日内瓦。你到过莱芒湖吗?
汉斯说:“没有。”
“那里很美。不仅有那两座城市,沿湖还有许多城镇,比如洛桑,它比蒙特勒大很多,还有沃韦,还有韦尔涅。实际上有二十多个城镇,有些很小。能有个概念吗?”
汉斯说:“模模糊糊吧。”
姑娘用鞋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湖泊的形状,说道:“这里是日内瓦。在另外一头,这里是蒙特勒。其他地方是别的城镇。现在有概念了吗?”
汉斯说:“有了。”
姑娘一面用鞋子擦掉地图,一面说道:“我就这样想像着阿兹特克人那片湖水。只不过它更美罢了。没有蚊虫。常年气候宜人。有大量金字塔神庙,又多又大,多得数不过来。那些金字塔神庙层层叠叠,互相遮掩,都用每天献祭的人血涂成红色。接着,我又想像阿兹特克人的情形。也许你没兴趣了吧。”
“有,有兴趣。”汉斯说。此前,从来没想到过阿兹特克人。
姑娘说:“他们是些怪人。你如果注意观察他们的眼睛,很快会发现他们有疯病。但是不关在疯人院里。或许也关。但表面上不关。阿兹特克人穿着非常华丽。每天穿衣时非常仔细地挑选服饰。有人说,他们在更衣室要待上几个小时,挑出最合适的衣裳;然后,带上昂贵的羽毛帽,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