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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兵,亲帅大军围剿你们,一年不尽剿两年,两年不尽三年,你们财力有限,谁也不能飞出天地之外。
不是我非要杀你们不可,是你们使我良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想让他们躲避你们,他们就失去了田业,已无可避之地;让他们贿赂你们,家资已被你们掠夺,已无行贿之财。就是你们为我谋划,也必须杀尽你们而后可。现在我送去的东西不够你们大家分,你们都看看我这篇告示吧。我言已无不尽,心已无不尽。如果你们还不听,那就是你们辜负了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兴兵可以无憾矣。民吾同胞,你们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抚恤你们,而至于杀你们,痛哉痛哉!走笔至此,不觉泪下。
这样的“告土匪书”简直像情书。至少在阳明前没有见过这么仁义、这么动情的,只有坚持人性本善的思想家才能如此。
这颗精神炮弹,很有作用。一是直接感动了住在山洞里的瑶族酋长,如金巢、卢珂,他们率本部来投诚,参加了后来的剿匪战斗,尤其是卢珂,破池大鬓时立了功,后来阳明保举他做了官。二是对暴动部队起了心理破坏作用,使他们思想动摇、精神涣散,且疑且惧,斗志瓦解。他们不知道阳明正在反对用土兵狼达来会剿。首领蓝廷凤准备投降。而这时王的部下如伍文定等已率部队突飞猛进,到达了他们的洞口,是冒雨而至,他们卒不及防,遂仓促败逃。官兵捣平几个大的洞巢,阳明也在土匪中落下“多诈”的名声。
那一带的巢穴已是漫山遍野,就是没有统一的领导核心,从而没有协同作战的能力,几乎是等着官军各个击破。这也是农民军造反很难成功的原因之一。他们还没有达到政党政治的阶段,像自然经济一样,他们的政治形态也得等待自然发育--假若官军不及时来围剿,他们靠互相兼并来形成统一的武装。往往不等大军来剿,他们已经互相杀得元气大伤,帮了官军的忙。他们受地域、种族等自然因素的制约,不大容易联合,而且每一粒沙都要自成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肯附属于别的山头。相互之间还难免因有些小矛盾而彼此幸灾乐祸,观望不救。根本想不到这回是你,下回就是我。皆因他们都是被迫上山,不可能有什么打倒三座大山之类的社会理想。最大的愿望就是多活几天,而且是活了今天不管明天,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走上那条路本身就是挣命式的活法。
难得的是号称“征南王”的谢志珊,在大敌当前,能够联合陈曰能、广东乐昌的高快马,大修战具,还制造吕公「姜子牙」战车--山地不宜车战,恐怕是主要用于防御,譬如可以登高望敌、射箭,或布置于洞口,发挥“拒马”的作用。他们一旦组织起来,便有了谋略,有了攻防计划:想承广东兵在府江时,打破南康,然后乘虚入广。
那些知府一级的官员主张先打桶冈,那里是暴动的重镇, 还可以与湖南的兵一起夹击,大形势有利。阳明又站高望远,谋胜一筹。他说:诸贼为害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就湖南言之,桶冈是贼之咽喉,横水是腹心;就江西言之,则横水是腹心,而桶冈是羽翼。若不就腹心着刀,而去羽翼拔毛,是舍大取小。而且进兵两寇之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现在横水之敌,见我尚未集合兵力,以为战期还远,又以为我必先去桶冈,而心存观望,乘敌不备,急速出击,必可得志。拔除横水之敌,挥师桶冈,则成破竹之势,桶冈之贼则为瓮中物矣。
他的指挥部设在南康,离横水只有三十里,先派遣四百余人潜入制高点,埋伏在暴动部队的据点前后。虽然已是十月中旬,但山上还在下雨。官军从山谷呐喊鼓噪推进,暴动部队出来迎战,山头的官军,举旗大喊:“我们已打下老巢!”暴动部队见到处都是官军,真以为山洞度被占领,各以为只剩下自己这一伙了。再无斗志,溃乱不成气候。或降或逃,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糊里糊涂地失败了。
这一仗,破除五十多个巢穴,斩首级2168颗;擒斩首领56人, 俘虏了暴动队员及其家属2324人。横水首领谢志珊,也是这一带的联动司令被活捉。
王问谢:“你何以能网罗这么多同党?”
谢说:“也不容易。”
王问:“怎么不易?”
谢答:“平生见世上好汉,断不轻易放过;多方勾致之,或纵之以酒,或帮他解救急难,等到相好后,再吐露实情,无不应矣。”
阳明感慨系之,让带走谢,就地正法。然后对跟着他的学生说:“我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不也是这样么?”
7.恶梦成真
徐爱,早就跟阳明说自己活不了多大岁数。阳明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他曾梦游衡山,梦见一个老和尚抚着他的背,对他说:“你与颜回同德。”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与颜回同寿。”阳明说:梦而已,何必当真,你也太敏感了。
徐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愿能够早日退休,希望能够专门修证先生的学说,朝有所闻,夕可死矣。
他是个心中贼尽除的大善人,是王学门徒中最为明诚的第一贤人。用他同学的话说,是跟从先生最早,闻道也最早,造诣最深的内圣型的楷模。他没有什么外在的事功,但修行的道德境界却最高,跟颜回一样沉静深遂,沉浸在无限的内心体验中,让他跟着阳明剿匪,不知道会有什么“用处”--据说颜回本是有宰相大才的。不过,估计他们这种类型的人物,是恪守价值理性的君子--在别人眼里充其量只是个“艺术品”--这真是人文知识分子的宿命性的普遍悲剧。恰如《围城》中的赵辛眉说方鸿渐“虽然不讨厌,却毫无用处。”尽管方并不是儒生的典型,但他却是中国文化教育出来的产品。
在阳明眼里,徐爱是他的学说的活样板,最能体现他的教学效果好学生。在南京时,徐是兵部郎中,主要精力用于组织王学门徒的学习。他是个纯正的内圣型的思想家,不以外在的事功为意。他曾劝阳明:“道之不明,几百年矣。今幸有所见,而又终无所成,不是最痛心的事情么?愿先生早归阳明之麓,与二三子讲明心学之道,以诚己身又教后人。”阳明:这也是我的志向。
当阳明接到南、赣巡抚的任命,再三辞职,在杭州、山阴泡蘑菇时,曾打算坚卧不出。徐爱却说“不好。现在,外面物议方驰,先生还是就任走一遭。我与二三子先支撑着,等着先生了事回来。”他也确实先辞了职,并在 上买好了房子和地,在那里等先生共同去修证绝学。阳明在打仗时,一想起他这一片芳草地,还美滋滋的呢。
现在,听到徐的噩耗,大放悲声:“今天,就是我回到阳明之麓,又有谁与我同志!二三子均已离群索居,我再说话,还有谁听?我在倡议,还有谁响应?还有谁来向我问道?我有疑惑,还有谁和我一起思考?呜呼,徐爱一死,我余生无乐矣。我已经无所进,而徐爱的境界正进而不可限量。天丧我!就让我死算了,又何必丧知我最深、信我最笃的学生!我现在无复有意于人世矣。”
听到徐爱的死讯,阳明哭了许久,哽噎不能吃食,持续了两天多。人们都劝他进食,但无效。当他想到我还可以完成徐爱的未竟之业时,才找到了吃饭的力量。他原先想的是万一他先死了,让徐爱实现他的“无穷之志”。现在倒过来了,我替他活着。他决心等这个冬天结束兵戈,在明年夏天之前,“拂袖而归阳明洞”。二三子若再跟从我,就再回到有徐爱主持的时代。即使举世不以我为然,我也不改其志,等百世之后有理解我的人出来,徐爱有知一定会纠正我的昏聩、改变我的懒惰,使我们的事业终有所成。
他入赣以后,他的学生分了几伙。有的在阳明之麓,即山阴老家;有的在南京,守着他的旧摊子,并教导他的小儿子,如薛尚谦,还有被他评价为“信道之笃,临死不二,眼前曾有几人”的杨仕德,等等;还有一彪学生一直跟着他转战罗霄山脉、大庾岭南北。
按一般的标准,打仗是成雄,讲学是成圣。但阳明从来不把它们作为两件事。他是在用他的学去打仗,打仗也正是进学的好机会,是他“在事上磨练”的教学实习。「不知后来毛泽东的“干中学”是否受此启发」他还真是不管多么忙,也坚持“正常教学”,用他的学生的话说,就是出入贼垒,未暇宁居,亦讲聚不散。了不起的人自有了不起的地方。
就是面对暴动,他也反对单纯军事观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