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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吕斯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人在感到自己要摔倒时,还能藐视什么样的树枝吗?
他向容德雷特姑娘靠近一步。
〃你听我……〃他对她说。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眼里闪出了快乐的光。
〃呵!对呀,您对我说话,称'你'就得了。我喜欢您这样做!〃
〃好吧,〃他又说,〃刚才是你把那老先生和他女儿带来这儿的?〃
〃是的。〃
〃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不知道。〃
〃你替我找吧。〃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曾由抑郁转为快乐,这会儿又从快乐转为阴沉。
〃您要的就是这个?〃她问。
〃是的。〃
〃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就是说,〃她连忙改口,〃您不认识她,但是您想要认识她。〃
她把〃他们〃改为〃她〃,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的苦涩。
〃别管,你能办到吗?〃
〃替您把那美丽的小姐的住址找到吗?〃
在〃那美丽的小姐〃这几个字里又有一股使马吕斯感到不快的味道。他接着说:
〃反正都一样!那父亲和女儿的住址,他们的住址,就得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
〃您给我什么报酬?〃
〃随你要什么,全可以。〃
〃随我要什么,全可以?〃
〃是的。〃
〃我一定办到。〃
她低下了头,继而以急促的动作,突然一下把门带上了。
又剩下马吕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坐进一张椅子,头和两肘靠在床边,沉陷在理不清的万千思绪里,只感到晕头转向,不能自持。这一天从清早便陆续不断发生的事,天使的忽现忽灭,这姑娘刚才跟他说的话,飘浮在茫茫苦海中的一线微光,一点希望,这一切都零乱杂沓地充塞在他的脑子里。
一下子他又突然从梦幻中警觉过来。
他听到容德雷特响亮生硬的声音在说着这样几句话,使他感到非常奇特,和他大有关系:
〃告诉你,我准没有看错,我已认清了,是他。〃
容德雷特说的是谁?他认清了谁?白先生?〃他的玉秀儿〃的父亲吗?怎么!容德雷特早就认识他?马吕斯难道竟能这样突如其来地,出人意料地了解到一切情况,使他不再感到自己的生命凄清黯淡吗?他难道终于能知道他爱的是谁?那姑娘是谁?她父亲是谁?把他们掩蔽起来的那么厚的一层黑影难道已到了消散的时候?幕罩即将撕裂?啊!天呀!
他不是爬上那抽斗柜,而是一纵身便到了柜上,他又守在隔墙上面那个小洞的旁边了。
容德雷特那个洞窝里的情况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十二白先生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那家里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只是那妇人和姑娘们取用了包里的衣服,穿上了袜子和毛线衫。两条新毛毯丢在两张床上。
容德雷特显然是刚刚回来。他还有从户外带来的那种急促的呼吸。他的两个女儿坐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姐姐在包扎妹妹的手。他的女人好象泄了气似的躺在靠近壁炉的那张破床上,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容德雷特在屋子里大踏步地来回走动。他的眼睛异乎寻常。
那妇人,在她丈夫跟前好象有些胆怯,愣住了似的,壮着胆子对他说:
〃怎么,真的吗?你看准了吗?〃
〃看准了!已经八年了!但是我还认识他!啊!我还认识他!我一下便把他认出来了!怎么,你就没有看出来?〃
〃没有。〃
〃但是我早就提醒过你,要你注意!当然,是那身材,是那相貌,没有老多少,有些人是不会老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是那说话的声音。他穿得比较好些就是了!啊!神秘的鬼老头,今天可落在我掌心里了,哈!〃
他停下来,对他两个女儿说:
〃不要待在这儿,你们两个!怪事,你竟没有看出来。〃
为了服从,她们站起来了。
那母亲怯生生地说:
〃她手痛也要出去?〃
〃冷空气会对她有好处的,〃容德雷特说,〃去吧。〃
这显然是个那种不容别人表示不同意见的人。两个姑娘出去了。
她们正要走出房门,父亲拉住大姑娘的胳膊,用一种特殊的口气说:
〃五点正,你们得回到这儿来。两个人都回来。我有事要你们办。〃
马吕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独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开始在屋子里走起来,一声不响地兜了两三个圈子。接着他花了几分钟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
突然他转向他女人,叉起两条胳膊,大声说:
〃你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那小姐……〃
〃怎么?〃那女人接着说,〃那小姐?〃
马吕斯心下明白,他们要谈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炽烈的焦急心情倾耳细听。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和他女人谈话。过后他才站起来,大声结束说:
〃就是她!〃
〃那东西?〃女人说。
〃那东西!〃丈夫说。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那母亲所问的〃那东西?〃这句话里的意思。那是搀杂在一种凶狠恶毒的声调中的惊讶、狂暴、仇恨、愤怒。这痴肥疲软的女人,经她丈夫在耳边说了几个字,大致是个什么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觉过来,从丑陋可憎变成狰狞可怕了。
〃决不可能!〃她吼着说,〃当我想到我的女儿都还赤着脚,而且还穿不上一件裙袍时,怎么!又是缎斗篷,又是丝绒帽,缎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两百多法郎的家当!简直象个贵妇人!不会的,你搞错了!首先,那一个丑得很,这一个生得并不坏!
她的确生得不坏!这不可能是她!〃
〃我说一定是她。你等着瞧吧。〃
听见这斩钉截铁的话,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张又红又白的宽脸,用一种奇丑的神情,注视着天花板。这时,马吕斯感到她的模样比容德雷特更吓人。那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母猪。
〃不成话!〃她又说,〃这个用怜悯神气望着我那两个闺女的不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姐,竟会是那个小叫化子!呵!我恨不得提起木鞋,几脚踢出她的肚肠。〃
她从床上跳下来,蓬头散发,鼓起两个鼻孔,掀着嘴,捏紧拳头,身体向后仰着,站了不大一会儿,又倒在破床上。她男人只顾来回走动,毫不理会他老婆。
一会儿的寂静无声,他又走近女人跟前停住,象先头那样,叉起两条胳膊。
〃还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问。
他用干脆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我发了财了。〃
女人呆望着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想:〃和我谈话的这个人难道疯了?〃
他又说:
〃他妈的!时间不短了,我老在这个'不挨冻你就得挨饿不挨饿你就得挨冻'的教区里当一个教民!我可受够穷罪了!我受罪,别人也受罪!我不愿再开玩笑,我已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玩的,好话听够了,好天主!不用再捉弄人吧,永生的天父!我要吃个够,喝个痛快!塞饱,睡足,什么事也不做!也该轮到我来享福了!在进棺材前,我要过得稍稍象个百万富翁!〃
他在那穷窟里走了一圈,又加上一句:
〃跟别人一样。〃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妇人问。
他摇头晃脑,眯一只眼睛,提高嗓门,活象一个在十字路口准备开始表演的卖艺人:
〃什么意思?听我说!〃
〃轻点!〃容德雷特大娘悄悄地说,〃不要说这么响,假使这是一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事。〃
〃没关系!谁听?隔壁那个人?我刚才看见他出去了。再说他能听见吗,这大傻子?没有问题,我看见他出去了。〃
可是,出于一种本能,容德雷特放低了声音,却也没有低到使马吕斯听不见他的话。马吕斯能完全听清这次对话的一个有利条件,是街上的积雪减轻了过往车辆震动的声音。
马吕斯听到的是:
〃留心听我说。他已被逮住了,那财神爷!等于被逮住了。已经不成问题。一切全布置好了。我约了好几个人。他今晚六点钟便会来,送他那六十法郎来,坏蛋!你看到我是怎样替你们操心的吧,我的那六十法郎,我的房东,我的二月四号!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什么季度的期限!真滑稽!他六点钟要来!正是邻居去吃晚饭的时候。毕尔贡妈妈也到城里洗碗去了。这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隔壁的邻居在十一点以前是从不回来的。两个小把戏可以把风。你也可以帮帮我们。他会低头的。〃
〃万一他不低头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做了个阴森森的手势,说道:
〃我们便砍他的头。〃
接着,他一阵大笑。
这是马吕斯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声是冷漠而平静。教人听了寒毛直竖。
容德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