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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石美艰难地把脸转向那个念叨的人,哦!原来是店里的老马伕。
老马伕还在念叨,“也不知那两个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闯进马店来抢劫?我被他们惊醒了,起来驱赶他们。他们说是你去逛窑子,欠了债,还想逃跑赖帐。我不信他们那个理,这个世道太混乱、太复杂了。谁讲得清?依我看,你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多银子,你已把它们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开它们,我们做梦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过那两个男人的眼睛,他们把你打昏在地,然后撬开天窗,把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全部掳走了。只有土匪才敢这么干。”
“我没去逛窑子,也不欠他们什么债。我也不认识他们。”高石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后,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确,那些银子和银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记忆恢复了。他看着大开的天窗,飘散出一片一片的灰丝,他似乎彻底绝望了。天哪!那些银子,那些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就这样被我糟蹋了吗?
老马伕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把他的衣服脱完,让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高石美自然觉得尴尬,而老马伕则用一块湿布不紧不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情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动。他说:“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人,最坏的东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堕落、恶毒,又老练、尖刻,专门以欺诈、残害同类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类。而今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帮我摆脱那些最可怕的记忆。”
高石美的疼痛逐渐缓和,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老马伕很高兴。他把那块沾染了血污的湿布放到清水盆里搓了搓,然后又用它来擦拭高石美的双手。老马伕立即被高石美的手惊呆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颀长、如此敏锐的手,像水银一样的灵活、有力,像文火一样的温暖、干净。在他熟识的男人中,几乎所有的手都是木槌般的大疙瘩,指头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网沟,很难看。高石美见老马伕惊愕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做细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上作画。”
雕天下 十四(5)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们的大木匠,赵老板的姑爷?”
高石美点点头。
“高师傅,我是个最珍惜缘分的人。你现在有难,我也帮不上大忙。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住到我的破屋里,等你伤口痊愈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后,你如果想追查那两个土匪,我再设法帮助你。”
于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马伕家里,与老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老房子,阴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灵出没。老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下了5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岁,最小的6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汉,也没冲淡这里的阴气。老马伕指着老屋的东边说:“我和5个孩子都住在这一边,西边曾被土匪侵占过几个月,他们在里面什么坏事都干过,还弄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都不去那边,你也不要去,去了会做恶梦。现在租给了两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们也不来住,好像收藏了一些东西在里面。”
高石美住在东边的楼上,一住就是几个月。他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紧张,天不亮就要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他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小马伕。但在老马伕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马伕几乎每天都要赞美和鼓励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赞美和鼓励是很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老马伕还让他的5个孩子拜高石美为师,一有空就让他们到马店里来,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围在高石美身边,问这问那。高石美常常想,在这个可怕的尼郎镇,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恐怕只有老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高石美觉得活着还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来之前,新林村的“三圣宫”终于建成了。这个消息是老马伕的孩子们告诉高石美的。老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到新林村附近割马草的时候,见到“三圣宫”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样的人出出进进,热闹非凡。他们还听到新林村的小娃娃在大声叫喊: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紧接着,他们见到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红头发会说中国话。他说:“小孩,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高石美,那个能在木板上刻画的大木匠。OK,大木匠,你们懂吗?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老马伕的孩子们都非常聪明,他们明明知道红头发打听的人就住在他们家里,但他们不告诉红头发,他们认为红头发可能是个坏人。
这一天夜里,高石美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三圣宫”建成了又有什么意思?外国人找我又何必大惊小怪?日子在无休无止地转动着,总会出现一些自己厌恶或喜欢的变化。只要自己不再去惹事生非,难道还会飞来致命的打击?他不想让自己的头脑去分析那些很无奈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好好睡觉。
第二天,高石美像往常一样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了马,中午时就带着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到街上溜达。他的前后跟着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他感到有几分惬意,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条大街上一样,许多人都注意看着他,他也注意看着许多人。这样一来,他们走得很慢,花费的时间也很长。这时,法国人安邺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安邺往他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我到处找你,到西宗县,到个旧城,到临安府,都找不到你。听说,你到妓院鬼混,我又盲目到各个妓院找你。我已经作好准备,在找到你的那个时刻,一定要重重的打你一拳。”安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振动着高石美的心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安邺把他从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之间拖出来,推到一边,“来,我亲爱的朋友,我再赠你一拳!”
安邺虽说只赠一拳,但他却连打了数拳,还边打边骂:“石美先生,你怎么消沉和堕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跑到这里来当小马倌?”
安邺把高石美请到一个小酒店里。安邺说:“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却发现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你可称得上是个浪漫主义者,一个高傲的民间艺术家。可是,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辛酸和一半体验到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
雕天下 十四(6)
高石美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撼动心灵的话,知我者,安邺也。”
安邺说:“我热爱中国文化,但我被你的精神气质迷惑了。”
高石美向安邺敬了一杯酒。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什么?”
高石美说:“不知道。”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逢凶化吉。我今天要告诉你两个关于逢凶化吉的好消息。都与你的经历有关。第一个是关于你女儿高荔枝和玉腊姑娘的好消息。玉腊姑娘,OK,你还记得她吗?我的朋友杰克告诉我,就是那个已失踪的傣族小姑娘。杰克,你明白吗?我的美国朋友,他得到了你的帮助,顺利完成了他对云南的调查,回国之后,他的报告和论文,在他们国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争议,他因此受到了他所在大学的嘉奖。同时他的冒险经历也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关注。后来,在一家杂志的支助下,杰克又再次来到云南,专门寻找你的女儿高荔枝。杰克说,他不是圣人,他喜爱高荔枝,他认为接触人最好的方法是通过爱情,他被这种神圣的情感吸引着、摆布着。他一个人走遍了云南南方,最后在红河之外的迤萨镇找到了高荔枝。他想把高荔枝带回来,但高荔枝不答应。她丈夫对她很好,她也竟然能够在一种平庸空虚的生活中感到充实。杰克很奇怪,也很绝望。他带着巨大的遗憾回美国去了。”
高石美木然地坐着。
“石美先生,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