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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周旋之地。人生也一样。上苍公允,人人皆有的那段可供雕刻的时光,怎么看都如高石美面对的那片“格子”,是舞台,也是“局限”,能不能在“局限”中既雕出高天流云,又镌出人间烟火,端的要看各人道行的深浅悟性的高低——“格子雕”,这出自民间木雕行家的术语,还真不啻是人生与艺术的写照。
高石美的那堂“格子雕”,至今仍立在通海“三圣宫”里,连同他为此耗费的十七年时光,以及他风传人间的故事。那天我面对它伫立良久。时光悠悠,多少人事都已作古,惟它依然灿烂。石阶前,两个髦耋老人自愿在那里守候,苍苍白发辉映他们的话语,声声敲打这个世界:木雕格子门是我们村子的神,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天灾人祸、大病小伤,都要到这里跪拜,求它护佑。我没跪,倒在心里拜了:惟愿它昭示的那条蜿蜒于人生、历史和艺术花园的秘密小径,连通我的血脉……
2007年3月15日 于昆明
主要人物
高石美——云南民间木雕大师。
高应楷——高石美的父亲。
高荔枝——高石美的养女。
杨义山——高石美的师傅。
圆泰和尚——圆明寺的住持。
黎广修——四川雕塑大师。
李梆——高石美唯一的徒弟。
沐应天——西宗县县令。
慧明和尚——圆明寺的小和尚。
蔡灿华——瓦哨帮的大锅头。
蔡家俊——蔡灿华的小儿子,高荔枝的丈夫。
赵天爵——锡矿老板,高石美的岳父。
赵金花——赵天爵的独女,高石美的妻子。
麻氏——赵天爵的妻子。
安邺——法国人,滇越铁路的勘测者。
杰克——美国学者。
苏合林——中国学者,杰克到云南考察的助手。
达诺——“琵琶鬼”,玉腊的母亲。
玉腊——傣族姑娘,与苏合林结婚。后来沦落到郑营,被高石美称之为白嫂。
保罗——法国人,安邺的助手,偷窃木雕格子门。
莫洛——法国人,安邺的助手,偷窃木雕格子门。
白莫土司——高石美的朋友。
周呲牙——临安城土匪。
飞小四——郑营的地痞流氓。
段云生——法国东方会理银行干事,段家花园的主人。
郑开名——锡矿公司经理,德国洋楼的主人。
周明达——个旧商人。
周姚氏——周明达的妻子。
杨森——从事“拉洋片”的革命党人。
李歪嘴——李梆的徒弟,木雕师傅。
王聋子——李梆的徒弟,木雕师傅。
雕天下 第一部分
雕天下 一(1)
有一个好在的地方名叫尼郎
那是天神赐给我们的家乡——
三座大山围住平地,
竹篷密密站满山岗。
山下睡着宽宽的坝子,
就像往前伸平的脚掌。
下方有一汪碧绿的湖水,
在山头就能望见波浪闪亮。
这里的人个个老牛般苦干,
人人喜雀般会讲。
有一些能干的工匠,
生着好心好肠。
——云南古歌
1870年6月的一个黄昏,太阳就像病了,苍白、缓慢、孤独、茫然,迟迟不肯落山。不知为什么,夕阳下的尼郎镇显得更加衰败了。房屋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街道泥泞而肮脏。人们艰难地游走其间,年青人和老年人走路的姿式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苍蝇一群一群地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搞得行人晕头转向。有人在训斥苍蝇:天都快黑了,还出来找死?
16岁的高石美与父亲高应楷从药店出来,很快回到家里。高石美找出一个土罐,升起火炉,在院子里为母亲煎药。火炉没有亮光,一股浓烟从药罐底下滚滚而出。父亲在房间里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父亲的面前摇晃,一个明显的阴影从房间里延伸出来,在高石美的头上与浓烟混合在一起,又一同飘向黑暗的天空。
那天晚上,高应楷父子俩对于尼郎镇正在发生的鼠疫症,毫不觉察。就在高石美把一碗汤药端到母亲床边的时候,尼郎镇各个角落都有人死去。在昏暗的油灯下,高石美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父亲怎么是个木匠呢?高石美觉得很奇怪。搜遍他的记忆仓库,他从未见过父亲干过一天的木活,难道父亲真能用他的双手建造一幢幢漂亮的房子吗?高石美想,只要父亲多建一些漂亮房子,尼郎镇不就变得年轻了?此时,就像有一根神奇的绳子拉着高石美,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走下去,不久他就进入了那些流传在尼郎镇的关于父亲的稀奇古怪的故事里。
第一个故事已无法考证具体发生的时间,但地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尼郎镇的太和街。房子的主人也确凿无疑,是周钟岳。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一年周钟岳家要建盖新房,请高应楷去当师傅。高应楷到了周家,看见一个英俊的小男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当然,现在用苍白一词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在煞白和惨白之间,还有分白净或白晰的意味。总之,那是一种特殊的白色,高应楷一看就不禁战栗了一下。周钟岳对高应楷说,我儿子病了,一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行。高应楷慢腾腾地说,他是你儿子?脸色那么白,你就不害怕吗?周钟岳说,我儿子的脸色本来就白。高应楷说,我不相信。第二天一早,高应楷又对周钟岳说,你儿子快要死了。周钟岳惊问,你说什么?我儿子快要死了?真的吗?那该怎么办?高应楷说,让我来帮助你把儿子的病治好。周钟岳点点头,又摇摇头。高应楷从此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每天都极其认真地从事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木活。周钟岳感到,在他和高应楷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把他们隔开了。当他走近高应楷身边,高应楷脸上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情就会慢慢隐去,身子也随之缥缈起来。别人没有这种感觉,只有在周钟岳的眼里才会发生那种奇妙的幻觉。
小男孩的病情继续加重,舌头变黑了,如同在白色的嘴唇里跳动着一个可怕的小动物。周钟岳吓坏了,问高应楷,我儿子真的要死了吗?高应楷说,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是你伤害了你的儿子。原来,周钟岳家的门口,有一棵老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树干和树枝已变成了白色,看上去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就在这样一棵充满死气的老树上,竟然天天飞来一只百灵鸟。那个小男孩天天望着百灵鸟发呆,无心念书。时间一长,小男孩竟然能听懂一些鸟语,还明白了百灵鸟唱歌时的某些音律。周钟岳见儿子不好好念书,非常着急。有一天,周钟岳发现儿子在与百灵鸟对话,人鸟之间越说越动情,儿子竟然泪流满面,百灵鸟也从树上飞到窗台上,叫声与平时不同,似乎在向小男孩诉说什么。周钟岳走过去,一把抓住百灵鸟,把它撕成碎片。只见殷红的鲜血从父亲的手指尖滴落在地上,鸟羽随风飘飞。小男孩一气之下,两眼发白,嘴唇发抖,突然昏迷过去。周钟岳拼命呼唤儿子的名字。很长时间之后,小男孩才在父亲惊恐万状的哭声中醒来,他一边捶打父亲的胸膛,一边哭喊着说你还我的百灵鸟,你还我的百灵鸟……你知道吗?百灵鸟多么可怜,多么悲伤……它今天一大早就飞来对我说,它的爸爸妈妈昨天夜里病死了……小男孩泣不成声,伤心致极。任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怎么安慰他,都无济于事。从此,小男孩病恹恹的,脸色像白纸。
雕天下 一(2)
高应楷加快建房进度,白天黑夜都在周钟岳家干活。他不想向周钟岳解释什么。周钟岳更加莫名其妙,问高应楷,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干活,与拯救我儿子的生命有什么关系?高应楷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终于,新屋建好了。高应楷催促周钟岳,你们赶快搬家。就在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男孩一住进新房,病就好了,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而且酷爱念书和唱歌,不久之后,竟然就写出了一部震惊朝野的音韵学名著《泰律》。那时,人们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周钟岳走进儿子的房间,才发现窗棂上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百灵鸟。在百灵鸟身旁有一朵鲜花,引来了一只只蜜蜂和蝴蝶。毫无疑问,百灵鸟和鲜花都是木雕的,那是高应楷送给小男孩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