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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态说。这时的斋木犀吉确实和他的二十岁的肉体年龄相称了。可当然,这只是一种像海市蜃楼那样稍纵即逝的印象。而在斋木犀吉屡屡显示的青春的海市蜃楼中,实际确有某些真情在内,这点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身上从没发现过。我这话决非单纯出于友情,读者务请留意。
斋木犀吉办公的大楼位于银座林荫大道新桥附近的一角。我们步出大楼,背着新桥,在经冬凋谢的林荫大道上像急匆匆赶路般跨着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诉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终于没开口。因为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为我能就雪讲些心里话的友人和我交往我全没把握。再则是一提到雪,我似乎又感到在风雪中会流下眼泪。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身材一米七十五公分以上的大汉,大踏步急匆匆朝前走(这是斋木犀吉还没有自备汽车时的走路习惯。总像那逃犯般急着赶路,可实际没什么紧急事等着他办。但若你和他约时间会面,那就非让你耐心恭候他三十分以至一小时的迟到时间不可。)这样便根本不瞅不睬这比他低上几分的我,像狂怒的公牛样一直往前冲,我也没法和他搭话。而当我一发觉路上的娘儿们都向斋木犀吉行注目礼,有的看一眼,有的任意顾盼,就想到一个明星走路也有几分性虐待狂的满足感,这样我在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跟随着斋木犀吉踉跄前行。在此时,恰如我反比他年少了几岁。
就这样,由斋木犀吉这一方领着我来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楼。据斋木犀吉介绍,这店邻近有的是同样有名的高级德式菜馆,可这家咖啡馆由于像沙丁鱼回游似的银座观光客为食品店中火腿、香肠、饼干的烟幕挡住了视线,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无别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烦。按我此时的个人情绪,最与上流社会的情调,格格不入,可它正好是这类情调的店铺。可是,斋木犀吉则有如沙漠绿洲里的骆驼,喜孜孜搓着双手,点起糕点来。
“现在若是晚饭时间,而我又有足够的钱,那便要先吃牡蛎饭前开胃菜,中间还得加上甲鱼排哩!”斋木犀吉忘乎所以地说,越来越像那婴儿在眯眯笑,眼角边堆起了无数皱纹。“当然,在那时就该坐在餐厅那边,而且要在底层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国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种点心,外加特别加料的红茶、白兰地,将就着吃啦。”
这时我估量着自己口袋里的钞票数,在包括厚实的青冈栎桌子和油浸褐色壁龛等在内的全部设施前,不免自惭形秽,只要了一份咖啡,并叮嘱不必特别加料。等到点心、红茶送来,斋木犀吉旁若无人地兴致勃勃,像鲸鱼吞虾米一一报销了。
说来,那斋木犀吉却胖了不少。下巴肉像堆成了两层。而我自己,肋骨像大礼服上的金丝锻根根突出,皮肤如风筝纸撑在胸前,无意间心中冒出了怨恨根芽。这是因我那时营养失调所致。人生谁都没有第二次学生生涯(如契诃夫笔下所说不以秃头为意,坦然着上学生服那样的终生大学又当别论)而在头戴学生帽的马拉松竞赛中那些营养失调的选手,即使败下阵来,也别想博得哪个教授的同情,所以营养失调的学生,不论用如何含恨的目光看待现实世界,这种怪脾气也是情有可原的啊。我以这种心情,对着那斋木犀吉的二重下巴频频顾盼,这期间手指上粘满了蜂蜜和糕点粉米的斋木犀吉,不由得冲着我的眼睛一面微笑一面回看着说:“下巴左右长起了茧子啦。要是再硬的话,该用砂皮纸打磨了。是因为练习小提琴的关系哟。我目前在练习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变奏曲第一乐章哩。说起那快速,就别提有多快啊,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拿着弓子要赶上那速度可真不易,快得简直毫无办法啦。”他误解了我的复杂心情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斋木犀吉特有的作风。不论学哪种乐器,他从不照初步曲来练,一起始就用这乐器去练习自己最心爱的曲子,由此磨练技巧。而且不须花费多长时间,最终也能弹奏出与那曲子近似的音乐。所以在斋木犀吉身上必然有像甲鱼那样偏执的忍耐心和独特的才能。我当真常常这样考虑:即使对核裂变,他也能从全然无知的阶段,一下着手进行原子弹的个人制造,过不久说不定会造出使东京站半身不遂一类的爆炸物呢。
“在这两年间,你该有了不少创举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请中年妇女坐直升飞机的镜头呢。”我在残酷感情的舌尖上带着辣辣的酸味报复着说。
“唔,是那个吗?”斋木犀吉他那栽满满足得意之花的大脸膛上,糕点、红茶和白兰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现出可悲的极度忿懑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岁成为百万富翁,要把拷贝全部买下。而后统统烧掉,那时将有一股恶臭弥漫在全东京,到冬天还有烟雾哩。哪一天我要好好儿给你说一说和影片公司那些色情狂怪物打交道的事儿哩。你说过要写小说的吧?已经开始写啦?你若是要描写色情狂,我的话能帮你的忙哩。你想啊,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和色情狂有过来往的人实在不很多!可在今天,你大约只想听我坐上什么船,去了哪个国家这些事儿吧?这是你在生着麻疹人变得像个煮熟的虾子那会儿的事,我向你简单扼要地作个介绍吧!”
在用尖锐的又快又口吃的语调像鸟儿般絮絮叨叨开始介绍的斋木犀吉,对着自己忘情地一笑,面带喜色,一瞬前那可悲的愤懑余波的魔影已荡然无存。而后,从他那长满壮实肌肉的脖颈处、肩胛骨间有像弗朗安吉利科①的《受胎告知》②中天使双翼那样的东西一下展开似的幻想将我包围,斋木犀吉向我作了一些荒诞无稽的报告。这事是否属实已没法稽考。不过斋木犀吉确实具有不论哪样破天荒的经验谈都能若有其事地说得天花乱坠那样的独特习惯,而我又确实心甘情愿陷入他那易口吃而又尖锐语调的魔法。在斋木犀吉身上有宇宙航行和核战争时代吟游诗人的面影。
①FraAngelico(1387~1455)意大利名画家。
②见圣经新约,报喜天使向圣母玛丽亚传达她已怀上基督的喜讯。“我在横滨乘上去东中国海寻觅海盗藏宝的船。当时说定,若在途中干些活儿,可免费带我到香港,在香港再为我介绍去开罗的船。再者如果能觅得一批海盗的藏宝,还可给我若干报酬。而所谓海盗云云据说是与义和团有关的中国的海上革命家一伙的秘密资金。真的,在我看来,不问条件如何,都行,我是个小孩子,只要能在香港换乘上去开罗的船,就和那些一心觅宝的疯子们撒约那拉①了。实际上,那时我恰如三月兔那样走投无路,只要能乘船出海,便觉得条条道路都能通向开罗似的。这里也受到长老那个时代旅行者的感觉带来的不小影响。由于此,我坐上由鲣船改装的觅宝船出发了。同事们全都像熊一样无知,是热衷于觅宝的一群疯子,因此夜晚好可怕,加以当时正值隆冬!我在这样寒冷阴沉的海面上向前进发,每当想起最终将踏上开罗酷热光亮的街道时,也会联想到爱因斯坦的学说。总觉得我们这艘探宝船恰如逸出轨道在无限空间航行的宇宙飞船。像熊一样的一伙中也有人终于患上了忧郁症。毕竟,不管是多么无知的渔民,总还有一些起码的知识,在日本,初等教育要算是办得彻底的,是吗?”
①SAYONARA,日语单词的罗马拼音,再见的意思。斋木犀吉就是这一类型的罗苏嘴,尽管他有言在先,要话逐字逐句地记录,怕不要占用百科事典那么多的篇幅。概括说来,如此这般出海的斋木犀吉的这艘船,突然遭到什么枪击沉没了。可能是由于金枪鱼的袭击致使船底破碎沉没也未可知。经过拼命挣扎漂流,斋木犀吉才被香港的英国巡逻艇救起,而后又不知遭到怎样的误会,被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难民,收容在九龙的难民营。斋木犀吉刚在那儿安顿下来,又被押上遣送难民的汽车上,说要把他作为流民,遣返广东的人民公社哩。
这时,心急火燎的他,偶然间又被一位德国人博爱家援救出来。这位德国人,像已故演员斯德罗海姆①那样秃顶的五十岁健壮的小个子男子,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在巴塞罗那作战的原无政府主义者。此后三十年,他告别故国,流浪在外,至今他仍有艘游艇《巴枯宁信徒》号停泊在香港,对年轻时的过激行为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