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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第三天的清早,当时,我正在读快递寄来的信。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进步活动家夫妇寄来的,里面有痛骂我不敢和恐吓者们战斗的文章。这是夫妇俩经过几天讨论之后,由妻子执笔写来的信,但实际还不如写进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类激烈的内容;它比任何一种恐吓信对我的忧郁症更能发挥恶劣的效果。我读完了信,如同煮熟的螃蟹,独自红着脸。这时只听得大门外的砂砾轧得飞溅,像是有摩托车横冲直撞开了进来。从书房门缝朝下看,只见骑在摩托车上穿黑衣服的雉子彦,抓住刚下车踏上沙砾的卑弥子肩膀,犹如要证实刚到手之物的所有权似的,拥着她狂吻。而后,卑弥子坚决地一抖肩膀,才从雉子彦手臂中把自己娇小的身躯解脱。雉子彦没坚持,一点点踢开沙砾,把摩托车往后退,发出猛烈的爆发声,疾驶而去。我从窗帘缝隙把头缩回时,大门的铃声响了。我正在纳闷儿,心中有些乱,跑下楼去开门,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发青的卑弥子,她喘着大气在等着,没说早晨的问候语,只说:
“又戴上眼镜啦!我们有一星期没照看你,马上又成这副样子?”像是无端地严厉呵责似的。
我与其说怕她,莫如说感到卑弥子强硬的态度有些可怜。我心头深感狼狈,从自己的鼻尖摘下眼镜,为了不损害傲慢的卑弥子的自尊心,把她让进屋去。卑弥子在我上门锁之际,迅速地上了楼。我小跑着追赶登上狭窄、暗黑之急陡的楼梯时,鼻子里闻到了刚性交完的性器中冒出的一股臭味。我带着难堪的羞耻心情,嗅到了这种味道。联想到她和那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径自掉头骑车而去的雉子彦接吻的事,现在这个斋木犀吉的新婚妻子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十分显然了吗?那简直露骨地明显得有些滑稽。我心情不快而且冷淡起来,进入卑弥子已闷闷不乐地摊坐在椅子上的书斋。卑弥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不快心情,用刺眼的目光仰望着我。不得已我在卑弥子对面的椅子上落坐,心里懊悔这天清晨为什么不早点外出。若是我这早晨外出而不在场,当然就不会见到这样的尴尬场面了,不过后悔也无用,到现在,犀吉夫妇和雉子彦之间发生的事,也可说都已一笔勾销……
我和卑弥子相对无言。可忿懑、悲哀的心却再次高涨起来。挑不出什么没棱角无挑剔的话题,对于我,在这时,除了撅起嘴吧生闷气,再无别法。结果是,卑弥子脸色苍白地先开了口,用自我嘲弄的口气说。
“跟犀吉已有五十个小时没见着面了呀,前二十五个小时我一直闷在家里干等着,后二十五个小时,连我也跑出了房,联系不上啦。”
“去金泰的训练馆,怎么样?”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怨恨声,心情沉闷地说。
“比赛已经终了。你认为比赛的兴奋情绪还能继续到几时?还是认为在撒满纸屑的拳赛台边,金泰和犀吉俩还在淌高兴的泪水吗?”
我闭口不答。卑弥子通过反驳我的的话,心情略有好转,显示出自我满足的。而后,突然间,攻击性地说出了如下一番话。
“犀吉君找到个女的经济后台,就住在附近旅馆哩。我在哪天不是说过的吗?犀吉对奢侈豪华生活的诱惑意志最薄弱,那新的情人为抓住犀吉撒下的诱饵正好就是这个呵!”
我越来越生气,伤心极了,真想躲到厕所里,像猪仔那样呜呜地放声大哭一场,能够让像荒唐的电视剧似的这个家庭悲剧,把卑弥子这样娇小的,但却具有英雄形象出色的姑娘一下子迫疯吗?热衷于奢侈豪华生活的犀吉,忍心干出这样的事?
“我跟犀吉去说说看。”我说。与其说是谈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说是为了让卑弥子保持沉默,以用尽底气的浪曲师那样呻吟喊叫般难听的声音,一味来怜悯卷入这场卑鄙的纠纷中去的自己。
“说什么?”卑弥子冷不防反驳一句。
“但是……”我愤慨而且狼狈,接不上词儿了。
“没什么要说的哇,因为我和犀吉要照常继续这结婚生活的。而且作为我个人,在等待着怀孕的确切日期呐。”
“但是……。”我反复说。而后,像发高烧说胡话的孩子那样,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说的话。“你跟雉子彦度过了那后二十五小时吧?”
“还是让你看出来了呐!我原想那窗帘肯定动过了。你不是色鬼吗!”卑弥子喊叫起来,“是雉子彦一个劲儿引诱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动!”
“荒唐,你们这对夫妻!我真的伤心到了极点,像开明派的妇女运动家那样喊叫。”
“不对哇,说不上荒唐呐!”卑弥子说。“你没结过婚,关于通奸,能说点儿什么?小说家是万能的吗?说起小说家,萨特不也像你那样,是个小说家?可他却更有人情味地去观察事物呵,在萨特的短篇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文章。我认为那是结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萨特说,世上唯有不贞的妻子才是最最温柔的女子。因为她们单顾着隐藏自己的不端行为,就忙不过来,还能像贤德夫人们那样,有闲工夫去挑剔别人的不端行为吗?这一点你知道吗?”
“那个么,萨特也是写过了的吧,不过,在好些中世纪以来的寓言之类里面……”
“你打算给我上法国文学史课程吗?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哩。”卑弥子恨恨地说。
这一回我可动了真气,闭口无言了。我决心再不让自己卷进卑弥子自以为是的饶舌中间去。其间,卑弥子也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在我身上找点儿什么毛病似的。接着,像是干脆死了这条心。“烦死了。该回我的窝里去啦!”说完,站起身来,脸上竟也现出带笑的孩子般的笑容。我无言地站立起来,抢先一步下了楼,在大门锁孔里发出锵锵的响声,塞进了我的钥匙。我的租房条件,是每次出入大门,必须严密上锁。我搬进这家之后,每逢这时,便感到最烦人的就是这条件。打开了大门,我一时气愤,对像脱逃的老鼠倏地跳出来的卑弥子,这样说。“怎么?一大早,为什么,上我这儿来?”
卑弥子没回答,走了二三步,像根本没所见我的语声似的。接着,万不想与其说她沾满泪水哭丧着脸,莫如说她以稚嫩、肮脏的脸回看着我,口里像含着酸涩的维他命C片剂似地歪起嘴唇说:
“你,不是朋友!”
我精疲力尽,无言以对。低着头、关上大门,回到卧室。而后,喝了啤酒,躺在床上看杜布的漫画。这位名叫杜布的法国人实际是位滑稽的漫画家,我在看的这幅画是题为《春》的大幅漫画,画的主题是在春日的原野上浮现出有无数人出场的行乐图。在所有人的袜子上,都打上一个个杂乱的补钉,在所有人的鞋子上都开着洞。建筑物上的所有烟囱,有的半腰折断,有的弯曲变形。而且,在一幅图里,画进这么多人物,也可能从没先例吧。那也是一幅描绘法国前一时代小市民个性的风情画。我犹如古代的潜水艇,头脑中塞着无数的木栓,进入杜布奇怪的,幽默的水中,像衰老的鳄鱼似地慢慢往下沉。
不过自从我接触杜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久发现,自己不可能溶入或流进他那漫画之中。我像中空的合成树脂娃娃那样,眼看要潜入水中了,可却又浮出了水面,吸入了日常的酸味空气。我断了念,让漫画书滑进床铺和墙壁间的隙缝,接着只是闷喝啤酒。时过晌午,我起了床,打电话给食品店,托店里送威士忌来。确实,我是卑弥子的朋友。现在也该为卑弥子做点什么才好,可却是毫没头绪,我感到自身犹如外壳被击碎裸身在地上爬行的蜗牛,既无力又可怜。而且,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但愿能找个安全的藏身处,亦即在犀吉和卑弥子两夫妻这场可悲的互相揭短的战斗中,找个连泥浆也溅不到的去处,那便谢天谢地了。而且也保留着一些自愧和悲愤的感觉,正如卑弥子所说,还没结婚的我,对于通奸以及此后的夫妻生活这类问题,令人感到如在梦中所见全是角刺的水螅那样,引起恐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知何时,一想起卑弥子对我本人的批评:“你兴许仍是在这间屋里,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比较合适也未可知呐。你大概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想去冒险的人物呵”这一类话,也就如针扎般刺痛了我的良心。
我现在仅仅作为观众之一,参加了犀吉和卑弥子加上雉子彦的反夫妇秩序的走钢丝游戏,已搞得眼花缭乱,还能再去追随他们搞冒险吗?我这样窝囊地叫起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