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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舷上,凉丝丝的夜风扫着水面,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把手浸入河水,星光在赵直指缝间游动,活像荡漾在蓝水晶里的萤虫。“星星,几时会坠落,我要知道。”赵直小声说,没缘故地想哭。
此后人们足足五日没见到赵直,就连饭菜也被阻挡在他营外。只偶然路过,会闻到营里传出刺鼻的马粪味。军校将此事报知诸葛亮,诸葛亮并没在意,直到有人说:“赵直若真一直没出来,饿也该饿死了。”诸葛亮这才有点不妙的预感,他匆匆赶去看赵直,一入营就几乎被燃起的马粪味熏倒。没人能形容那是怎样的腥臭味,也没人能想像有洁癖的赵直怎能在这里呆满五天!从人浇了几桶水上去,把火扑灭,诸葛亮掩鼻上前,双眼也被刺激到发酸,他勉强看见粪堆旁,果然有个人在:是奄奄一息的赵直!头颅低垂,好似这一季败落的桐叶。诸葛亮一把拽起占梦者,吃力地拖他出营。
“混账。”
军卒第一次听到丞相骂人。
“干什么呢?找死吗?”诸葛亮一面骂,一面咳嗽。
赵直也咳了好久,才逐渐缓过神来。
“孔明?”他这么称呼诸葛亮,令后者小吃一惊。
“洗洗去!”诸葛亮咳嗽着说。
“是孔明么?”赵直问。
“你难道……”诸葛亮愣了,扳起赵直的脸来看,看见两条细细的血线从他眼里冒出来,顺着年轻的面孔往下流。
“你!”
“啊,瞎了。”赵直快活地说,“真瞎了吧?”
“咳咳,你疯了吗!咳!”诸葛亮刚缓下的咳嗽又加剧了。
“断言先帝伐吴之败的李意其,是先师的兄弟,他虽没有真活几百岁,却也是有本事的人。早些年他给直占过梦,说我会遇见一颗星,它将令我有眼如盲。我若不甘,想要重新看见天命,就得……咦?有人来了吗?谁?”赵直侧着脸,警觉地捕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伯约。”诸葛亮说,手移下去按住赵直的手。
姜维走上前施礼说:“丞相,魏营起了喧哗。”
“怎么?”
“魏将都责怪司马懿懦弱不敢出战,甘受女服之辱。司马懿受激不过,上表请战!”姜维兴奋地说。
“呵呵,”诸葛亮摇摇手,淡声道,“他真想迎战,现在就出营一搏了。何必不远千里,到洛阳去请令?所谓上表请战,不过做个样子给部将看看,免得那些人乱嚷嚷。这仗……打不起来。算了,不必管它。赵郎你接着说。”诸葛亮更紧地捏了捏赵直的手。
赵直竖起耳朵,听姜维走远了,才又开口:“我若想卜测天意,就得废弃双目。看不到目下,才能看清将来。孔明,你用南征把我拉入红尘,我不甘心,哈哈,不甘心!我……发誓占卜一件事,发誓要占得准!我要重新飞回天上,把人间将发生的一切,看个清楚明白。我很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赵直朝诸葛亮倾倾身子:“你。”
“我?”
“我想知道你会死么,会死在这里么。”赵直微笑着小声说。
“真混账!”诸葛亮又骂了声,“就为这个,便熏瞎了眼?”
“就为这个。”
“可笑!为这个,你用不着占卜!”诸葛亮从袖里掏出丝帕,掩着嘴一阵剧咳,咳到肩膀颤栗,像把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然后他把帕子往赵直手里一塞,赵直正错愕间,指腹摸到了温热、潮粘的什么,他像碰着炭火般,赶紧将手一撇!帕子飘落了,诸葛亮弯腰拾起它,叠好放回袖中。
“是血。”诸葛亮笑着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司马懿说我岂能长久,是诛心之论。赵郎,你可知我为何数十年如一日,总以羽扇纶巾示人吗?为的就是那一天。”
“哪一天?”赵直战兢兢问。
“我死以后,司马懿必来追击我军;我会留下遗命,要姜维到时回旗返鼓,做出反击之势。羽扇纶巾,是人人看得见、记得住的诸葛亮的模样,万急之时,无论哪个人,用上这一套行头,便能令敌将以为诸葛亮还活着。唉,五丈原上,司马懿没死,我诸葛孔明就没有资格死。”他叹息着举目苍穹,“哪怕北辰星已然坠落,亮也要它……再升腾起来,片刻就好。”
片刻就好。
可以死在这里,但要将棺木运回,将十万将士也安然送回国境。
诸葛亮这样想。
他把每件事都想得很透彻、很周详,所剩余的,只是等它一件件发生而已。诸葛亮扶着赵直的臂,安置他去休息。“丞相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直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是那样。”赵直低声说,“除非占卜的结果与之相合,那我也就再无二话。”——怎忍见星辰飞坠?怎忍见大地含悲?这个秋天已经太冷,再多一丝寒冷的情绪,都会令人无法承受。
“有生有灭,理所当然。亮五十四岁了,不算夭亡。原想多活些时日,是想再做些要做的事。假若做不了,那就……该放手时,只得放手。”诸葛亮说。
放了手罢,任日月悠悠轮转,任春秋往复循环,任平原漠漠延展千年。花还是一样开开落落;水还是一样叮叮咚咚;风一样飞旋漫步,摇撼枝头,敲打战鼓;雨雪也一样纷纷扬扬,滋养苍生。赵直独坐在营里,手里拈着几根卜草,他看到阳都的坟茔上长出白白的艾草;隆中乐山的望月溪完全冻结了,孩子们试着将小石子丢上冰面,石子“哧溜哧溜”滑去另一头;看到荆州水路上行走着匆匆货船,船头有个白衣少年负手而立,唇边挂着得意的笑容,赵直忽然觉得那个少年像极了诸葛亮,他定睛去看,少年的影子模糊在了水波里;他又看到入蜀的栈道蜿蜒崎岖,商人、官吏、军卒、工匠往来络绎,他随着这些人一起走入西川,翻越层层山峦,走入天府之国:霜花结在树梢上,幼学里的孩子“咿咿呀呀”背诵着《诗》和《春秋》;女人们守在织机旁,梭子“轧轧”地蝴蝶般穿行,一旁竹箩里搭着将要寄出门的秋衣。再眨眨眼,赵直走进了深深的宫墙,刘禅一个人蜷缩榻上,把锦被牢牢裹住自己,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滚圆的红柱发出轰鸣!木屑、漆粉从天花板上往下掉,狂风呼号,“啪啦啦”扫翻御案!赵直惊慌失措,只见皇帝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崩了、崩了!锦屏山崩倒啦!快去看看,崩倒了锦屏山!石头砸下来,铺天盖地!李福呢?快叫李福来!”望着刘禅痴狂的模样,赵直扑上前想抓住他,一扑,扑了个空。
什么都没了。
眼前是盲人所能见着的一片漆黑,只远处传来些零落的声响。
“天还黑着?”赵直摸索着问。
侍从端了洗脸水来,回答说:“不,大亮了。”
“诸葛亮呢?”赵直又问。
侍从愣了下,提醒道:“赵都尉,莫直呼丞相名讳哟。”
“诸葛孔明呢?”赵直烦躁地问。
“丞相一早就巡视军队去了,今天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侍从说。
“哦,士卒们种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吗?”赵直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摸到毛巾擦了把脸,正洗手时,突然又侧了脸问,“营外有人?”
“没啊。”
“不,有人!”赵直坚持。
“人都陪丞相巡营去啦,哪里……”没等侍从说完,却见营帘一掀,是杨仪走了进来,笑呵呵说:“赵先生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着实了得。”
杨仪是来请赵直占卜的,他一向消息灵通,得知占梦者又恢复了昔日神通。“丞相的身体,让人发愁啊。”他直接道,“万一有个好歹……咳,仪想算算前程。”他多年跟随诸葛亮征战,很得重用,不免生出继承相位的念头。赵直用《周易》为杨仪算了一卦,卦得“家人”。“卜辞是‘无攸遂,在中馈。’”他说。
“什么意思呢?”杨仪急着问。
赵直微微一笑:“卦上说,您没什么事业上的成就,就是在家做做饭。呵呵,做做饭也不错了,倘若您是个女子,那便是大吉。”
“一派胡言!”杨仪拍案而起,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剧烈后,他转转眼珠,嘿然笑道,“看起来,赵先生虽然自残双目,还是比不得以前。”
“或许算得不准。”赵直客气地说。
杨仪怏怏地去了,出营就撞着魏延。魏延呸了他一口,径直走去问:“赵直,解个梦来听听!”——随着诸葛亮身体每况愈下,一些人,确实怀上了蠢蠢欲动、要为自己谋划的心思;当此之时,得赵直一言,至关重要。
“梦见什么了?”赵直问。
魏延大咧咧地把朴刀往几上一拍,说:“梦到我头上长角。”
“长角?哦。”赵直不期碰到了朴刀,忙缩回手,“麒麟,将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