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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手里,那些原本与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曹魏官员,突然就和他称兄道弟起来,几句寒暄后,便将天命、人事一一搬出,说:“您父母坟茔皆在中原,若能劝说君王举国称臣,便能重回故乡,一来是衣锦荣归,二来也尽到了孝道。”若说动诸葛亮,蜀汉便要就此灭国:曹魏皇帝曹丕认准这一点,宣称谁能劝诸葛亮来降,就封万户,赏千金。
“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蒋琬一个个报出来信人。这些人,分别担当着司徒、司空、尚书令、太史令之职,都是魏国显贵。
“还有谒者仆射诸葛璋。”蒋琬说。
“璋?”诸葛亮略一思忖,“那是我叔表兄弟。不看了,”他挥挥手,“哪能一个个去应酬?抽空回一封书就好。”
“一封?”
“是。驳斥谬论,只须一封书。”
“那,”蒋琬笑着,忽然举起一封信晃晃,“徐先生的呢?”
“徐……?”诸葛亮正预备出门,换便服时听到这句话,只套上一个袖子就急步上前,“元直?”他从蒋琬手里摘了信,一看,落款果然是“徐庶”!
十多年不见徐庶了。
一见那蹩脚的字迹,诸葛亮就忍不住想笑。
仿佛多年前那一段烂漫、闲散、激扬青春的时光,忽然全回来了。隆中飘荡着琴歌,飘荡着花香,飘荡着女孩儿无所忌惮的笑声。铃……假若嫁给元直,诸葛亮摇摇头,克制着不要令负疚蔓延,他拆开信看到只有短短几行字:
“近来一直在做梦,梦到伏龙山上杜鹃开了,怀疑不是个好兆头,可惜不能亲眼去看看。保重、保重。”
原来徐庶仍会梦到隆中吗?
“元直自是多情。”诸葛亮轻声说,将信往几上一丢,提起马鞭大步走出,一边走,一边系好腰带。身后,蒋琬喊道:“丞相往哪里去?西充、广元有火井、盐铁……”“拜访一下杜微!”庭院里,飘来诸葛亮的回答。蒋琬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心下一阵感动。几时能做到丞相一般呢?蒋琬想:将整个国家都装在心内,从不疏忽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也不会遗漏最琐碎的一件事。像杜微,固执到能与刘巴媲美,仗着“德高望重”,至少给诸葛亮吃了三次闭门羹。“不、不,我哪是能出仕的人呢?”每次被邀请出山为国家效力,他就摇着手这样说;到后来,甚至借口耳聋,连话也懒得多讲。
“杜微是有名的学问人,就算不做事,做个表率也好。”诸葛亮曾说,“像许靖一样。”正因为此,他才几次登门造访。
这回,他照旧在门前跳下马;杜家小童子一见到诸葛亮,慌慌张张地想关门。正拔门楔时,诸葛亮几步跨上石阶,用鞭子顶住门笑道:
“国辅(杜微之字)先生在吗?”
“呃、呃……在喽。”小童没奈何道。
这个童子,令诸葛亮想到他隆中时的童儿,想到那个小孩子拒绝刘备的样子,是以每每面对童子无礼,他都一笑了之。
“在哪里?”诸葛亮望望门内,问。
“菊居。”小童啜着嘴,含混不清地说。所幸诸葛亮好几次听到这回答了,不至以为小孩子是在妄语,他点点头说“不必引路了”,直接走入内宅。“七十多岁的人,有这么大个宅子,风水、日照、花卉、楼台没有不好的,换了我,也不愿辛苦做官。”一路穿行在夏日回廊里,看到池里盛开的莲花、花叶间穿梭的蜻蜓,听到梧桐树上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声,诸葛亮不禁暗暗羡慕。走到菊居时,他停住脚步,侧立门外,只听屋里有人在交谈。
“东阳酒哇!快……伯苗尝尝!”
“传说早在三代,东阳就有好酒?”
“正是!此酒水质最好,古时也加药在里面。从汉开始就不加了,只用麸曲、蓼汁搅拌,喝起来哟,一嘴子辛辣味,解毒的!用清水煮,就辛辣而不猛烈,呈金黄色,喝醉了也不会口干。”是杜微正在高谈阔论,“闻闻,有点酸吧?嗯……虽然酸,但有股子清香,就算在门外……”
“在门外也能闻到。”诸葛亮接口,推门走入。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杜微,一刹那就沉下脸。
“久未饮过东阳酒了。真巧,伯苗也在。”诸葛亮只当没觉出杜微的不悦,拖个坐席就近坐下,问主人,“有多一个酒盏吗?”
杜微指指耳朵和口,摇摇手,像往常一样装起聋来。
坐在左侧的中年男子“伯苗”:蜀汉尚书邓芝,无可奈何地笑笑,应道:“有,丞相请等一等。”说着,一撑膝盖站起来,到小柜里拿出一个藤花杯,递到诸葛亮手里。
“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诸葛亮不依不饶地问杜微。
小老头又指指耳朵,索性把眼睛一闭。
诸葛亮也不生气,指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邓芝会意笑了,将它们一股脑儿搬来。诸葛亮铺开宣纸,一笔笔写下“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九个字,拍拍杜微交叠的手背,将纸推到他面前。“看样子,孔明要在这儿耗上了。”杜微怏怏地想,“得尽快赶走他……”想着,他只将眼睛瞥了瞥,点头说:“唔。”——就算回答了丞相的问题。
“从哪里弄来的东阳酒?”诸葛亮很有耐心,又写道。
“外面。”杜微说。
“听说此酒宜用清浊二水羼杂来煮?”诸葛亮推上纸。
“是吗?”
“先生以为亮与您就像清水、浊水不同流,才不肯屈尊,是吗?”
杜微见到这行字,心下一惊。诸葛亮说到正题上了,一语切中他心。做官的,哪有真爱慕学问的?无非摆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招揽人心罢了。看诸葛亮,现在能谦虚地用笔墨交谈,可用不了多久,就要露出厌色!上面那一句反问:“是吗?”分明已有不满。杜微估摸着丞相快生气了,他端正坐姿,也不回话,专等着诸葛亮发作。
诸葛亮仍然微笑着。
“亮才智浅漏,统领贵州,重任令我满怀忧虑,时时希望能得到您指点。”诸葛亮压根不顾杜微的冷淡,写好一句就推一句到他手边,“陛下今年刚满十八,天资仁慈、敏捷,爱慕道德、尊重人才,天下百姓思慕汉室!所以,我想与您一起顺应天时,辅佐明君,以建立复兴汉朝之功,姓名也得以流传后世。”
杜微哼哼一声,手指着“汉室”说:“曹魏强悍。”
尽管对“复兴汉室”心怀憧憬,可杜微绝不相信那是诸葛亮的真心话。以蜀汉之弱小,自保尚且不足,哪还能进取中原?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压制人、诱惑人,那是最低下的……杜微想。
正想着,诸葛亮又推了几张纸来。
“曹丕篡位弑君,自立为帝,正似草狗、土龙一样虚有其名。亮欲同诸位贤能合力,以正道灭其奸邪。不知先生为何还没教诲一二,就只愿隐身山野?曹丕大兴劳役,用兵江东;我朝正好养育黎民,修整军队,等待曹丕遭受挫败后,再举兵征伐!那就能不伤军卒、不劳百姓而平定天下。您用德行辅佐朝廷,又不必辛苦办差,还望三思。”
“养育黎民、修整军队”:都是很普通的话,看入杜微眼里,竟使他怔了怔:难道诸葛亮说的全是实话?他望望他,后者眼里闪着等待、恳切的光,仍然不愠不火,唇边悬着笑意。
“唉,为什么诸葛亮没做学问呢?要能收他这么个弟子,就一定能把《尚书》和《春秋》的真义传下去……”杜微寂寞地想。
“听说魏人多劝丞相归顺?”杜微问。
诸葛亮点点头。
“您答复了吗?”
“还没有。”
“没有?”
“将要发布一篇教令,以回复那些妄想。”诸葛亮写道。
“好!”杜微将手一伸,“请”道,“见到教令后,微再回答尊驾的邀约。”
“好。”诸葛亮站起身。
既然主人家要送客,强行留下反不合适,诸葛亮拱手告辞时,邓芝也起身了,施礼说:“芝也回去了。”杜微照旧倨傲地指指耳朵,这个动作使诸葛亮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出门后,没有立刻走掉,在门外等了等,忽然推门像想起来般道:“哦,能送亮一些东阳酒么?”
“拿吧。”杜微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忘了装聋。
诸葛亮笑了,进屋提起酒壶,嗅一嗅,拜谢而去,只留个哑然的杜微在座。老头子呆坐片刻,也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不愧是诸葛孔明……他抚摩着白胡须想,要看他将写出一份多么慷慨磊落的教令哪!
“丞相漏了一件事。”另一面,邓芝走出杜府,没有直接与诸葛亮道别,反而拉住他马头说。
诸葛亮把鞭子挂在马耳上,笑问:“什么?”
“刚才看丞相写给国辅先生的话,里面谈到农业和军事……”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