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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点。”刘备乐呵呵说。
“相父——!”刘理扯着嗓子道。
这一喊,令诸葛亮忽然哀伤了面孔,手里白羽轻轻颤抖,擦在棋盘上,发出沙沙之声。多奇怪,此时浮动在心里的,居然不是惶恐而是哀伤!仿佛一个至交要走远了,再不会回来,日后想要看看他快活的面容,听到他没所谓的声音,全只好在梦里。君臣、权力、国家、争夺……一时都没了重量,那是以后的事,而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往昔,飘荡在诸葛亮眼前。隆中小草庐里,刘备兴致勃勃的眉目;逃亡江夏时,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困顿与大笑;荆州城里,一樽樽美酒宜人,刘备将酒递入自己手里,笑着说“多喝些、多喝些……看孔明会不会乱性哟……”到夏日,这个君主甚至会亲自结一顶小帽,用好奇的口吻说:“戴上看看……哈哈,手艺没生疏呢!”
之后,便是真的孤独了。诸葛亮想。
这想法使他一颗泪落在天元处,凝固着闪烁。
“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刘备叹道。
他第一次看到诸葛亮哭,记忆里即便在庞统灵前,诸葛亮虽然沉痛,仍然有礼有节,捧着祭酒的手指一动不动。
“元直说,孔明是比他更坚硬的人,所以能干大事。”刘备拍拍诸葛亮肩,“太重感情了……现在。”
“做不到圣人呵,”诸葛亮擦擦眼睛笑了,“圣人无情。”
“没一个君王会将国家托付给‘圣人’!”刘备笑道,“那不是入世的做派。丞相,”他凝视着他说,“你的才华,十倍于曹丕。”
“哦……”
“必定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业。”
“臣……”
“丞相想做皇帝吗?”
没及诸葛亮反应过来,刘备又道:“假若太子可以辅佐,就请辅佐他;假若他没有才能,丞相可以取而代之。”
国家、君王之间,究竟是怎样关系?
刘备等待着诸葛亮回答,回答他看重的除了国家外,是否还包括某个姓氏。皇帝悄悄叹了声,死亡是个不速之客,它令君臣之间多少得做点探试。虽然刘备也不爱这样,他也不爱见到诸葛亮慌张的面孔,那个人——应该从容到死,整整洁洁的白羽扇,就该象征永久蔓延的智慧与优游!一颗泪一颗泪,这一回,眼泪是直接落到皇帝手背上的,它像要灼着他了!刘备甩甩手,看到诸葛亮正在微笑,一面微笑,一面落泪。这将他看得怔住了。
“不会。”诸葛亮跪下来说。
诸葛亮几乎匍匐着说:“太子天资聪敏,必为明君!臣亮将竭尽所能,兢兢业业、忠贞不贰,直至于死!”
这一匍匐,刘备就看不见诸葛亮的脸了。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看不到他的沉重、悲哀和决心。然而,仍能从声音里听出端倪,这回答听入刘备耳里,简直是在说:“如若不信,请赐臣一死。”
死亡怎能证明?
只有生存着,才能将诺言一一兑现。
刘备扶起诸葛亮,低声说:“朕是在托孤啊,托孤于你及李正方。”
直到此时,李严才战兢兢走上前,方才那些事、那些问答,听入他耳里、看入他眼里,使他也觉得窒息。哪敢相信呢?一个皇帝,竟向丞相说了那样的话!说做丞相的,可以废除君主自立?!刘备在置疑诸葛亮的忠诚吗?李严用询问的目光望望皇帝,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诸葛亮与自己感动了。
“正方就留驻白帝吧,朕将内外军事交与你。”刘备说。
李严受宠若惊地谢了恩。
“朕败了三目。”刘备看看棋盘说。
他一颗颗将棋子收好,叠好棋盒,留诸葛亮与李严在宫里用《‘文》晚饭,又命《‘人》刘理、刘永戴《‘书》上面具,演了《‘屋》出在民间流传很广的滑稽戏,刘备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诸葛亮望着他,恍惚盼望有关死亡的一切预料,全是水中倒影,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幻觉。今夜,白帝是很轻悦的,诸葛亮想,背上留下汗湿的痕迹。他走出宫廷时,拉拉衣裳,晚风呼地窜入,使人一个寒战。
“孔明……”李严追上他。
“正方兄有事?”诸葛亮低声问。
“陛下把一国交给孔明了。”李严笑道,“古往今来,未见臣子受此殊遇。”
“承受了从没有过的恩遇,就要负担起从没有过的艰难。其实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诸葛亮淡淡回答。
“十五年前?”
“三顾茅庐时。”
他注定要生存在传奇里,李严酸溜溜地想。
“黄元呢?”忽然诸葛亮问。
“哦,陈曶、郑绰二将在南安峡口生擒了他。”
“斩了吗?”
“斩了。”
“那就好。”诸葛亮仍旧淡淡然的。
一个如此对待生死的人,说出“君子之交”,是指什么呢?李严越发想要问个明白,很显然刘备活不了多久,诸葛亮很快就有、甚至已经有了“相父”这个身份,那与之搞好关系就至关重要。可惜这个人……与法正、庞统、刘巴完全不一样,交往多年,李严到现在也不清楚诸葛亮爱吃哪道菜、哪种酒,至于女人,诸葛亮心里眼里更是只有一个:他结发之妻舜英,传说她黑皮肤、黄头发。“宽容才能博大,无欲才能刚强。”诸葛亮常提醒别人说,他又在屋里悬了块竹简,刻着:“澹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真可怕……李严惴惴道。
“今天是四月……?”诸葛亮一脚跨入馆舍,问。
李严指指又圆又大、黄澄澄像烧饼般贴在夜幕的月亮说:“十五。”一面,他小声补充一句:“赵直说四月不利至尊……”
“逮起来!”诸葛亮打断李严的话。
“啊?”
“赵直冒犯圣驾,着即落狱议罪。”诸葛亮严肃地说。
赵直虽然被逮捕,然而预言并未落空。九天后,刘备驾崩在永安宫,当时他已将遗诏交付给了诸葛亮,人生走到这一步,就算有再多放不下,也都只好撒手不顾。皇帝吃力地转动瞳子,目光落到丞相腰边佩剑上,那是蜀汉最好的八把剑之一,也是唯一仍未命名的。“孔明……”刘备抬了抬手,指指诸葛亮的剑,这使四十三岁的丞相略一怔,以为被责备带剑入宫——入白帝后,刘备以“非常时期”为由,特准诸葛亮挂剑朝见。“章、章武……”刘备断断续续道,“是……它的名……”章武是国家年号,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刘备动动手指,诸葛亮会意上前,刚将手搁到皇帝手边时,就被他用力捏住了。“刻、刻上去……章武……”刘备说。“遵命。多、多谢陛下。”诸葛亮哽咽道。刘备笑了笑。这笑容永恒地凝固在了他苍老的面孔上。
“陛下……大行了。”诸葛亮将手指从刘备手指里抽出,垂泪道。
一时,永安宫被淹没在泪水里。
哭声从窗格间飘散入黑漆漆的夜,飘散到天空的星辰上。一小弯月亮蜷缩在夜幕一角,偷眼打量着人世悲愁。零星光辉洒落白帝小径,死亡讯息奔走在石子路上、奔走在江水跌宕中。刘理、刘永扑到父亲渐渐凉了的身躯上呼号时,李严、马谡上前,扶住了哀切的王子。
“相父!”刘理眼泪汪汪看向诸葛亮,“几时……回家?”
“三日后,殿下。”诸葛亮回答。他转向李严又说:“白帝城就有赖正方兄了。三日后,亮扶梓宫回成都。”
五月初,太子携百官出城三十里来迎皇帝灵柩。十七岁的少年——刘禅,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诸葛亮的《请宣大行皇帝遗诏表》,建议百官举哀,满三日除孝服,等丧期到了再着孝;各郡国太守、相、都尉、县令长守孝三日就好。表里虽没有直接提到皇帝登基仪式,可眼望着表章上“大行皇帝”四个字时,刘禅意识到国家的重量正沉甸甸地往他肩上压来。“淑儿就要做皇后了,不再是太子妃。”刘禅抚着张淑儿水流般的长发说。女孩儿将面孔辗转在刘禅怀里,小声问:“父皇遗诏,你见到了吗?”
“没有,在丞相手里。”刘禅说。
刘禅等了半个月,等到了收殓着父亲的黑色棺木,等到了泪水淋淋的弟弟们,也等到了丞相:他仍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身素服,面容稳重而哀伤。诸葛亮跪倒在尘土飞扬的道上,手把羽扇道:“太子。”
刘禅慌忙扶起诸葛亮。
两人如此之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彼此眼里的泪光。
“丞相礼重了。”刘禅小声说,克制着不要哭出来。
“今日之太子,便是明日之皇帝。”诸葛亮随在少年身后说,“入宫便将遗诏敬呈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依臣之见,殿下宜早登大宝。”
“是……”刘禅点点头,“全凭丞相安排。”
诸葛亮脚步一停,几乎就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