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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营,没半个时辰,就被冯习杀退。听说就连敌将韩当、徐盛,也抱怨说他们的主帅是叫军卒白白丧命。哈哈!那个主帅,叫陆议的,年纪轻轻,没打过一仗,孙权派他统帅千军,与朕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夏夜空气,漂浮着烦躁的闷热。
院里夜来香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诸葛亮简直想插上双翅,飞到夷陵,飞入刘备军中,不,首先要到江东营里看看陆议,看他是否是他想像里的那个人,是否身穿白衣,手按银剑,目光凝望着一支支从没用过的金令。他在等什么?等待疏漏吗?就像诸葛亮常常做的那样,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对手自己忍耐不住,露出破绽。到时再全力一击,令敌人土崩瓦解!可惜诸葛亮插不上翅膀,他连一双千里眼都没有,所以他看不到发生在夷陵的事,只能借着军报,去猜测胜利里的致命伤。然而,就算猜到了,又于事何补?且不说信息传递缓慢,就算真将警告及时呈到刘备面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十之八九会乐呵呵地将诸葛亮的信放到一旁,笑道:“孔明多虑了。”
将要发生什么了。
肯定有什么。
一旦发生,就会震动天下,令命运之轮滑入人们猜测不到的轨迹。这一刻,诸葛亮很想阻止它,可是……他望着月光下自己修长、整洁的双手,第一次感到它那么无力,感觉到它不能握住他最盼望的胜利。
他靠坐在回廊里,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直至听见有人小声说:“丞相、丞相?”
“季常?!”居然是马良的声音!
马良不是在军中么?
怎么竟到成都来了?
诸葛亮不是在做梦,没有梦会这么清晰。尽管很多年后,他仍怀疑这一夜见到的马良,或许就是个洁白的魂魄!马良站在白玉兰旁,面孔上染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但他仍然是整齐、温存的,那一双羞赧和焦急的眼望着诸葛亮,低声说:“这一战很奇怪。”
“哪里怪?”诸葛亮示意马良坐下说。
马良没有坐,从怀里摸出行军图本:“丞相先看看这个,是陛下在夷陵的军营驻扎图。”
图上画着七百里连营四十座。
图本从诸葛亮手指间飘落!
“谁劝陛下如此扎营?”诸葛亮咬牙问,“哪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战胜敌人的?!何况,竟扎在容易走火的山林中!”
蜀军营寨恰似环环相扣的巨蛇,连绵不绝。刘备说,连营便能相互照应,借着树阴,军卒免遭烈日直射,取水烧饭也都方便。刘备很想做个仁慈的皇帝,想做一个英明的统帅。他给军营起了名字叫做“腾龙阵”,并为这名字得意了许久。此次,马良想要拿图本给诸葛亮看,刘备原说不必;后来一转念放了马良的行,反复叮嘱说:要告诉丞相,这是“腾龙”——腾飞之龙!
龙将要蹉跌了!
将要重重摔落在地,每一片鳞甲都鲜血淋漓。
“丞相?”马良见到诸葛亮切齿的样子,不禁心惊。
他再看看,却见丞相恨恨的脸,忽然被沉重的哀伤所笼罩,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见不到一丝春风。
“不能这样。”诸葛亮低声说。
“是!我这就回去规劝陛下!”马良说。
“回去?”
“连夜就走!”
“季常……”
“怎么?”
“季常留下来吧。”诸葛亮心里一动,忽然说。
这句话,令马良吃了一惊,又哑然失笑。
“丞相玩笑了。”马良笑着说。
“没开玩笑,”诸葛亮望着这个温和的、散发着麦香的男子,重复道,“别回夷陵了,派他人传达消息。”
多年来他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他也像尊重同胞兄长一样尊重他。
很奇怪,此时诸葛亮竟不想令马良去往他看不见的远处。
然而马良第一次反驳他说:“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传达丞相之意。要我随侍左右、参赞军事,是陛下旨意啊!”
马良笑起来,像一朵花。
白玉兰。
把白玉兰抛入茫茫黑夜,就是要生生撕裂它花瓣、吞噬了它芬芳。天空乌云涌动,要降临一场暴雨了,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啪”的一声,闪电将夜空劈作两半!光线直打在马良身上,马良正欲跳上马,不禁颤了颤。“丞相保重!”他勒紧缰绳,朝诸葛亮挥挥手。“保重”……在诸葛亮记忆里,这是马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白闪闪的眉在黑夜里漂浮,渐渐看不见了。
这年马良三十六岁。
诸葛亮四十二岁。
陆议三十九岁。
或许正是马良奔赴夷陵之时,陆议写了封密信呈给孙权:
“夷陵地处要害,是国家的门户,虽然很容易得到,也很容易丢失。一旦丢失,危害的就不仅是一地,便连荆州,也将受到牵连。今日臣与刘备争夺夷陵,只能胜、不能败。刘备违背天意,离开家国,自来送死;臣虽不才,却必然将他击溃!回顾刘备从前作战,败多胜少,不足为惧。臣原本担心他水陆并进,咄咄逼人;而今他弃船就步,处处结营,观察他营寨布置,再无妙处。大王尽可高枕无忧,静候臣破敌佳音。”
公元三世纪,一次战争往往成就一代名将。周瑜如此、吕蒙如此,现在轮到了陆议。他一身白衣,正像立在夜里的明晃晃的水流。一手捧帅印,一手握令箭,陆议借此来震慑往日不服他管的老将们。
“生擒刘备,就在今夜!”他一字字说。
将军都哂笑起来,没人相信他。
“难道又要江东健儿去白白送死?”韩当嗤之以鼻。
韩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三千名手握茅草的吴军趁着夜深,潜入山林,靠着汉营埋伏好。等三十九岁的都督一声令下,七百里同时举火!发生在赤壁的事,照旧发生在了夷陵!火神翻飞成艳红的巨鸟,腾空而起!当日曹操两百艘战船连接一处,火势已凛然使人惊惧;而今夜,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七百里浓烟滚滚,七百里火光冲天!
蜀军睡得懵懵懂懂,突然感到四周一片灼热,他们往外一张望,就再辨不出南北西东,也分辨不出八方鼓噪的,究竟有多少敌人!火、火……火烧上来了,烧着树木、烧着山林,烧着天空,可夜空并未明亮些,黑烟将月光、星辰统统遮掩,很多蜀军来不及系好裤腰带就往外冲!他们在夷陵住了五、六个月,几乎要将这里住成一处行营,原以为再多呆一阵子,就能得胜回乡。上头说:最多一个月,孙权就得投降。家乡女人香喷喷的温暖,早就入人梦里;热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辣椒、暖洋洋的床铺,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子扑上来,拽着裤腿喊:“爹、爹……”梦中每一闪,都让人傻傻地想笑。谁能想到,谁想得到……着火了!七百里内、四十个营都遭了灾!
灭顶之灾。
火焰烧着衣裳。
火焰烧着手足。
火焰烧着头颅。
人被烧成一个个火球,火球滚来滚去地呼救。
好容易碾灭了火,没回过神,就被长枪扎了个透心凉。
陆议站在高处,静望着这个夜晚,十万蜀军像房屋坍塌般崩溃,熊熊火光看入他眼里,飘零下满目樱花。樱花正是这样,要开一夜开,要落一夜落,再无半分顾念、半分哀怜。陆议唇边泛起微笑,他很累了,七个月前受命大都督以来,之所以苦苦忍耐,全是为了这一幕。结束了……陆议想,夷陵之战,就结束在这场大火里;结束在远处的鬼哭狼嚎中。他将白袍裹紧在身上,低声吩咐:“刘备溃败,必然遁逃马鞍山,众将军!”
“有!”回答声震天动地。
“报效主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
陆议一骑白马,率先直射而出!
江东军包围了马鞍山。
蜀军活着逃到马鞍山的,已不足五万。将军张南、冯习战死,头颅被吴军割下挂在马上;徐盛见了,哈哈一笑,把两颗仍然血淋淋的脑袋往枪尖上一顶,策马飞驰,一面跑一面喊:“刘备!你认识此二人吗?哈哈哈!”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吴军在摇旗呐喊。
蜀将杜路、刘宁把兵器一扔,冲下山去。“莫杀我、莫杀……”两人高举双手,全身发抖。他们一直跑到徐盛马前,腿一弯跪倒了,嘴唇哆嗦着:“我降!降……”“最看不得屈膝之人!”徐盛霍然抽出朴刀,刀光一闪!有人握住他手腕,他转面一看,原来是陆议。这男子微笑着,轻声说:“徐将军请住手。”他望着跪在地上、颤个不停的二人,笑道:“起来吧。你们不值得杀。”
这一夜死了太多人。
刘备避在马鞍山上,被一万亲兵环绕。他是皇帝,一败涂地的皇帝,面孔黑漆漆的,袍子被烧出几个洞;失败,不是没经历过,可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