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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七〕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
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
“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
“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千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八〕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
脸色不怎么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
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所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
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
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
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
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