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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和逸势顺着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树林。
随着阶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势的上方,尽是刚刚萌出的淡淡新绿。
午后阳光,照射在这一大片新绿上,闪耀着光芒。
他们就走在从枝叶间穿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虽说是贵妃的坟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场啊。”逸势说。
从此处开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祸根”之名被杀的贵妃,坟墓当然不会有多豪华。
途中,逸势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声说:
“喂,你听到没?”
不用说,那声音当然也传到空海的耳里了。
是人声。
男人的声音——仿佛念经般的低微声音。
声音从山坡上方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是人的声音。”
“啊,没错。”空海答道。
听起来像是什么诗句。山坡上应该有个男人在吟诗。然而,那声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断断续续,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诗句。
有时候反反复复,同样的字句再三重复。
总觉得是有些耳熟的诗句。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空海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徐徐往前走。
逸势紧跟在后头。
两人爬上坡。虽说坡上,却非坡顶,而是山坡中途。
那儿有块砍除树木、整理过后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花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着:
“杨贵妃墓”。
墓碑前,站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时而凝视墓碑,时而环视四周槐树枝梢,口中念诵着诗句。
他似乎没察觉到空海和逸势的身影。
穿过槐树枝梢的光影,对半洒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紧贴墓碑,仿佛在爱抚挚爱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着那种感触。
坟墓一旁,有块大岩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坟墓,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既非哀痛、也非悲伤的深刻苦闷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这时,正好有天光树影洒落到男人脸上。剎那间,男人看起来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当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势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见的槐树后方默默注视着。
不久,男人又缓缓地像是念经般低声吟唱起那诗句来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这时,空海从树干后方走了出来。
〖杨家有女初长成〗
空海念出该诗的续句,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直望着空海。
“养在深闺人未识……”空海接念道。
“天生丽质难自弃……”男人喃喃出口。
他紧盯着眼前的空海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方才脱口而出的诗句,那是——”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诗?”
“是的。正是如此。”
“您在此不断反复自语,谁都可以记住了。”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这里。”
男人脸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体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将崩溃。
然而,从双唇形状看来,内心深处似乎隐含着一股强硬精神。
“真是失礼,打扰您了吧?白官人——”
“咦?怎么连在下姓氏都知道呢?”
“让您受惊,真是抱歉。我是从‘胡玉楼’玉莲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听说您经常跟‘胡玉楼’索取笔墨,书写诗句。前些日子,我还拜读了您写坏丢在房内的诗句。正是白官人现在所吟咏的。”
“喔……”
“请容在下自我介绍,敝人是从倭国来的留学僧空海。”
“就是治好玉莲手腕的那一位吗?”
“正是。”
“我曾从玉莲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话说回来,你的唐语讲得真好,来大唐很久了吗?”
“不,只有七个来月。”
“你的唐语,讲得根本和我们一样。”
“这是我友人橘逸势,也是从倭国来的留学生。”
“在下姓白,白居易。”
“我们还读过您的另一首诗。是以‘白乐天’之名所写的《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空海说出诗名。
“那一首也读过吗?”
“我和逸势目前住在西明寺。”
“原来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给你们看的吧?”
“是的。”空海点点头。
白居易——白乐天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空海和逸势默默地等待白乐天开口,不过他并未说出叹气的理由,反而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不过,从倭国来的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白乐天回过神来问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
“说是昔日,也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
诚如白乐天所言,杨贵妃埋葬此地已经过四十九年的岁月了。
无论空海还是逸势,对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有大略的认识。
“实在说,是因为向您请教李白翁《清平调词》的缘故。读过那首诗后,才突然想到这里来的。”
“喔……”
“乐天先生,那您又为何来到这里呢?两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们一样还在‘胡玉楼’吗?”
“同样的理由。”
“同样的理由?”
“我也是看了你们给我的《清平调词》,想起了杨贵妃,才突然想到这里的。身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于名利,其实是可以偷闲到处游逛的。”
“您对杨贵妃原本就很感兴趣?”
“我对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到和杨贵妃有关联的地方走走。你们对玄宗和贵妃的故事也感兴趣?”
“是的。”
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
“的确如此。”
“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不是如此。”
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之的亢奋。
“并非如此的!”白乐天说。
“什么并非如此?”
“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手挖出自己肠子,宛如喷火一般的哀痛和苦闷。正因为项羽当时已视死如归,才做得出来吧。不过——”
“您是想说,您不了解贵妃和玄宗之间所发生的事吗?”空海问。
诗人微微摇头。
“不是的。项羽和虞美人之间的美,在当时已绚丽地完结了。也可以说,两人的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
“——”
“那段恋情,没有我置啄的余地。”
“若是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或许还有我登场的机会。玄宗在不得不杀死贵妃时,既慌张又万分犹豫,手足无措地替贵妃辩护,结果,你们知道吗?最后,他竟只是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换句话说,为了自保而答应处死贵妃。而且,也无法像项羽般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宦官高力士行刑。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让人不忍卒睹……”
“——”
“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
诗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
“您是想把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写成诗吗?”
空海如此一问,白乐天突然闭口不语。
他的神情变得平静许多了。
“啊,好像说得太多了。”
白乐天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站起身子。
“请留步,乐天先生。若您不急着走,我还有事想请教——”
“什么事?”
“贵妃被高力士绞杀时,缠住她脖子的是什么布呢?”
“绢布。”白乐天说。
“绢布?!”逸势大叫。
“也有人说是漂白布,我相信绢布的说法。但是,绢布又如何呢?”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调词》,当时贵妃真的编演成舞了吗?”
“我当然不曾眼见,但想来应该如此。”白乐天说。
“什么舞呢?”
“不清楚。”
白乐天说完后,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空海和逸势。
“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若是时间许可,还有很多事想和您谈,不知您今夜住在何处?”
“马嵬驿的客栈。”
“我们也住那里,那些话就留在今夜谈,如何?”
“一言为定。”
“还有,乐天先生,您坐的这块石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