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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
“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
“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
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这也难怪。
五十余年来,两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
咕噜。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
“正是。”
空海望向回话的宪宗。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正意思。
难道他想试探我?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为取乐?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间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这不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吗?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并列在王羲之墨宝之旁。
不知不觉,空海的心跳加快,脉搏贲张,满脸泛红。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本身,谁也阻止不了了。
“乐意为之。”
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本来,大唐帝国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可以查明。”
宪宗点了点头。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
“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
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粗细不同的毛笔,准备了五只,都是既大且粗的笔。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
宪宗说。
〔十二〕
空海人在右侧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盛有墨水饱满的砚台。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湿墨水。
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沉稳镇定?人尽皆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握着饱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那,就动手了。”
话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手笔酣畅流动。
毫无停滞。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端,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速度飞快。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肉体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一会儿,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四下沸腾。
此是秦汉之际,与汉国刘邦争霸的楚国项羽所作的诗。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觉悟死期将至,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骓,是项羽的爱马。
此后,项羽以一己之剑杀了虞美人,随后骑骓奔向战场。
由于左侧壁面有曹操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乱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趁字韵未散之际,空海右手再握住四只笔。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只笔全握在手上。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五只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动手了。”
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喔……”
压低的声音,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自下而上——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见过。
空海到底打算干什么?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之上才止住。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刚刚写下的粗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也不是书法的传统笔法。
而且,收、拉、顿、跳一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空海顿笔时,“嗯……”
呻吟般赞叹的声音,自宪宗嘴里流泻而出。
出现在壁面的,仅有一个字:树字还没写完。
最后,空海搁下五只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点)”。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流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不是篆书。
不是隶书。
金文、草书都不是。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来更像“树”。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桠自在舒展。
字形雄浑又饱满多汁。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堂皇的大树风格,展现在字间。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不敢当。”
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您说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与曹操另一子曹丕并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曹植有首诗: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旬。
高树多悲风——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之字。
相对于左侧壁面曹操的诗,另外两壁也产生关连了。
“空海啊,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回国了。”宪宗说。
突如其来的话。
脸上浮现惊叹笑意的逸势,一瞬间,表情全僵住了。
停顿了片刻,“话虽如此——”宪宗继续说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没。此时,朕若不允许你的请愿,那朕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吗?”
宪宗一边说一边凝视着空海。
“回去也好。我准许你的请愿——”宪宗说。
“隆恩厚意,感激不尽。”
待空海说毕,宪宗对身边的侍者唤道:“拿来吧。”
身边侍者马上捧着银盆走到面前。
银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宪宗亲手取出那念珠,呼唤空海,说了声:“赐给大阿阁梨。”
空海立在宪宗面前,宪宗又继续说:“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赐予你。”
空海的《御遗告》中,曾有如下记载:仁以此为朕代,莫永忘。朕初谓公留将师,而今延还东,惟道理也。欲待后纪,朕年既越半,也愿一期之后,必逢佛会者。
空海告辞临行之时,“空海啊。”
宪宗唤了一声,接着要空海抬起脸来。
“此后,你就以‘五笔和尚’为号吧。”
宪宗如此说道。
往后,空海便冠号为“五笔和尚”。
根据《今昔物语》、《高野大师御广传》记载,当时,空海两手两脚各握一支笔,口中也衔着一支笔,五支笔同时在壁上书写。
这本来不出传说范畴的故事,但在大唐国留下“五笔和尚”之名一事,却似乎是事实。
大唐留下的记录如下:距空海当时四十余年后,法号智证大师、其后成为天台座主的倭国僧人圆珍,曾入唐来到长安。造访青龙寺之时,名叫惠灌的僧侣曾如此问道:“五笔和尚身体安泰吗?”
“五笔和尚,前几年圆寂了。”
圆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