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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驿馆门口,有这么俩眼中刺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总还是扰人清兴。回回碰见他们,我都设想,怎么给他们夹棍跪火伺候,再上两道脑箍,谅他们熬刑不过,非招不可。要是跟我一路的,就放人,轰出通州城,别跟我凑热闹;若不是,就省事了,下到死牢里,让他们不得见天日。
我曾想过假借三娘的手,去掉我这两块心病,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将他们的形迹透露给三娘一二,三娘总会有所动作,轻饶不了他们。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一念头阴毒了些,方才作罢。这一程子公务倥偬,无暇顾及他们俩,所以暂时撂到了一边。今日,打他们门前过,两家买卖却都大门紧闭,没开张。看来,伴儿即便到了我们这家客栈,也得让他多留心那位房二爷和那位蒲先生。
我们将里外好歹拾掇了一遍,又把后山墙重新砌上,即可择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了。李耳和王品两个杠头为此又争竞起来,一个说双日子好,一个说下雨天好,我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干脆,咱们哥们儿明个日出扶桑就敲锣打鼓,迎接四海宾朋。”这下子,大伙儿都说可以。及至转天天亮,张目、三娘他们都早早的站在新换的招牌下边招徕生意,招牌已经由潞河驿易名为潞河客栈,而这时候的我,则躺在炕头上抽叶子烟。祝氏跑来责问我:“大伙儿都忙得脚丫子朝前了,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躲清净呢?”我说:“通州城虽小,可是督抚藩臬俱全,万一哪个上一道参折,说我任上作弊,以用肥私,兵部照单一提讯,岂不麻烦?我还是做个幕后师爷的好。”祝氏听了,也觉有理。伴儿过一时就来报一回,外头哪个地方的哪个老客又到了,过了晌午头,已经有四成的客人落脚了。张目他们几个早脱去公衣,换上秃襟仄袖,显得利落多了。时不常几个人还跑我这里说艰难,道苦楚,三娘说她的脚肿了,王品亦说他的嘴木了,脸上却都不见疲乏。
我想:到底是做自家的买卖,劲头就是不一个样。过午时,门外围了不少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讨饭棍儿。三娘做主,将他们都请了进来,一人赏一碗面,拉脚的、抬轿的和算命的也都开了一桌,让他们开怀畅饮。有了这些土地爷爷帮衬,客栈绝不至于车马稀疏,门前冷落。开始,张目还嫌弃他们,我说:“越是混账的行当,越是规矩大;越是小人,也越能做大事,休得小瞧了他们。”张目才不吭声了。我灵机一动,叫张目去对面的香铺和花铺一趟,把房二爷和蒲先生也请上一请,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有个客情儿。不一会儿,张目就回来了,说两家买卖铺还是没开门。我问:“你敲门没敲?”张目说:“敲了,没人应。”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却是一桩异事……
十三
房二爷去年配的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总是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朝上推一推,嫌麻烦不戴吧,这两年眼神却越来越不济,瞅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时候,蒲先生托着水烟袋,吧嗒着踱过来笑道:“晚晌,咱爷们儿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房二爷自然知道他活动筋骨的意思,正一肚皮的愁闷,想出去散心,况且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日子也确实无多了,便痛快地答应了:“还等晚晌干吗,反正也没甚买卖,现在就去吧。”二人说说道道地锁了门。蒲先生是熟门熟户,自然前面带路,相跟着进了一座小院。房二爷一瞧,地方不大,里面却裱糊得雪白干净,主家婆子将他们让到上房坐。
照例是装水烟送香茶,出来几个粉头,将他俩团团围住。坐食闲谈,又行了会子酒令,直闹到谯楼敲了更鼓才歇;少不得挑了个粉头搂着宿了一夜,几度巫山云雨,累得腰酸胳膊疼。天亮,二人回到各自铺子里,也没卸板儿,倒头又睡。快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房二爷煮上一壶浓茶,自己喝了一杯,又到花铺门口喊蒲先生,叫他一道喝茶醒酒。当下蒲先生应道:“我料理一下,即刻就过去。”他哪知道房二爷已另有了打算,只顾收拾起身。房二爷道:“麻利着点儿,待会儿茶就凉了。”
蒲先生工夫不大,便满脸带笑地过来,坐到房二爷对面。他心想:今个就今个了,了结了他,我方保无虞。自打被房二爷发现自己是杀害静怡师父的凶手的那一日,他就起了这个念头。昨夜,两人把酒言欢,畅叙友情,他也迟疑过,毕竟相交经年,不忍。今天一觉醒来,便又转了主意,他安慰自己道:房二爷死后,我勤置办香纸酒肴,冢前祭奠他就是了。
房二爷一头给他倒茶,一头说:“夜里陪你的那位佳人,才色绝伦,性情端雅,一丝也看不出是青楼人物。”蒲先生说:“还好,还好。”房二爷道:“临别不会舍不得了吧?”蒲先生嘿嘿一笑:“你瞧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吗?倒是你的那位,眸凝秋水,脉脉含情的样子,还送你出去那么老远……”两个说话间,不妨伴儿从外进来,听得二位掌柜说得正欢,遂立住脚,听个仔细,待明白他们在讲个人的风流韵事,才放心大胆地招呼房二爷要买香。房二爷纳闷:“不是烧香拜佛的日子口,你们茶楼买香做什么?”伴儿说:“我眼下已投到潞河驿来,过两天驿站便要改做客栈了,开张要用香。”蒲先生颇为狐疑:“林驿丞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莫非你俩原先就相识?”伴儿赶紧说:“不,是亲戚引荐来的。”伴儿并不怠慢,拿了香就匆匆离去,房二爷瞅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鬼极,一肚子坏水。”若是搁在过去,他两个绝无器量放伴儿一条生路,既知道他是林驿丞的人,焉能再放虎归山?少不了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只是今日不比寻常,二位都变得温厚性成,宽仁了许多,不想与那小东西计较。两人谈天说地,又说起了黄老板,只在一两年间,书铺的房檐上已遍是荒草,一派破败景象,叫人不胜伤感,也不知黄老板现在是生是死。嗟叹了一番,蒲先生说:“罢了,不去想那些琐碎了,近来兄弟我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房二爷抚掌笑道:“善哉善哉,你既看破红尘,那么昨日依红偎翠的又是谁来?”蒲先生正经地说:“那也正有拜别红尘的意思在里边。”
当下红尘中也确是无味,尽是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光绪帝殁了,老佛爷也殁了,朝廷偏又扶起一个吃屎孩子来,让王爷将李代桃,施政一着不如一着;革命党又日益兴起,大有呼风唤雨之势,更是雪上加霜,祸上添祸。眼见着江山就将毁于一旦,活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莫如死了算。房二爷和蒲先生都有这个心思,便这么赴死,却又心有不甘,总要拉个垫背的。房二爷又让茶,蒲先生说:“再抽一袋烟方能过瘾,喝茶才有味。”房二爷说:“不妨事,多抽几袋亦可,茶凉了,我再给你续就是了。”蒲先生憨实在,养真运气,果然一袋又一袋地抽起来,抽得香铺里烟雾缭绕,直呛得慌。蒲先生见房二爷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心说:若是没有了房二爷,还不定寂寞成什么样儿呢。通州城里虽还有几个熟人,却都不甚相契,唯独与他房二爷投缘。房二爷才思敏捷,算得上是个极聪明的人了,头一回遇到,便有相见恨晚之感。怨只怨他们各为其主,又是冤家对头,虽相互间不知确切的靠山是谁,但大概其总能猜得出,这便只能恨天地不公了。
一回,蒲先生突发目疾,疼痛异常,房二爷和黄老板服侍左右,不光请医看视,还雇了个老妈子烧水做饭。当下请了七八位良医,均无疗效,最后还是一个会灸的道人将目疾治愈,房二爷和黄老板的那股子高兴劲儿远胜过蒲先生本人。蒲先生感谢他俩:“若不是二位兄长鼎力相助,我非成了双瞽的卖花郎不可。”房二爷则说:“那样倒也别致,备不住买卖愈加兴隆也说不定呢。”为此,蒲先生特设宴款待房、黄二位。席间,因蒲先生目疾初愈,怕饮酒妨害,二位力劝他戒酒,不可再饮,蒲先生便也欢喜从命。后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重见天日,全仰仗二位兄长,自是感激不尽。想不到,现在却要由他向恩人痛下杀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几次都要打退堂鼓;只是差使在身,不能不为之。患目疾时,房二爷他们给他雇用的老妈子很是能干,就是爱说;依房二爷的意思,就将她留下服侍还方便些。可是,蒲先生唯恐她对他的身份有所觉察,反而碍手碍脚,末了,还是给打发了。就这么辞掉,又不落忍,就想让她去伺候房二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