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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怪王品,谁的肚里都有一两桩说不出口的恼人的事,作为兄弟,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忙也只好躲一边,别再给他添腌臜。当然,好奇心还是有的,但只能忍着。几天过去,我俩没怎么走动,更不曾跟以往一样去泡戏园子。忽一日,王品自己蔫溜儿地跑来,坐在凳上也不言语,只一个劲长吁短叹;我也不敢多说多道,等他先开口。半天,他突然问我:“你道是爷们儿知心,还是女子着意?”这话问得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我与女子往来甚少,哪里答得上他这么难答的题目,喜的是他终于说话了。我说:“你怎么不去求教林驿丞呢?”王品反问道:“求他做什么?”我说:“林驿丞是个风流状元,不问他,问哪个?”王品只是一味摇头:“问谁都可以,就是不想问他。”这便怪了。他的窘态,我是瞧在眼里乐在心头,又说在嘴上:“是哪一家小姐,叫兄弟你如此情难自持?”王品叹一口气:“若是哪一家的小姐便好了,何至于叫我这么迷茫。”我的胃口简直叫他吊到天上去了,欲知后事,他却走了,只能等下回分解。不过,知道了他的病根是什么,又知道他的病要不了他的命,也就豁然了许多。至于细节,早晚能大白天下,就看他做戏能做到多久了。自那日起,我大睁双眼,时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盯着他天天都与谁打交道,不愁发现不了蛛丝马迹来。
一天,我见他在后跨院转悠了几遭,不知他又要打什么主意。没等我过去盘问他,他却跑来找我:“院西头那几间屋平日是做什么使的?”我说:“八成是搁置杂物的吧,从没见过有人出入,一直闲着。”王品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问:“怎么,你打算搬家?是你那屋闹耗子,还是风水不济?”王品说:“不是我要住。”我追问道:“那么是谁要住?”王品不耐烦地说:“不要你管。”我冷言冷语道:“我自然可以不管,但是你不能不让林驿丞管。”当下,他的脑袋就耷拉了。近来,我发现他一直躲着林驿丞,像是做了什么对他不起的勾当,只是不知其中原委。
自从通了火车,我们驿站的生意就清闲多了,打发清闲的最好办法自然是睡大觉了。那日午睡时,我听王品屋门吱的一声响,还有唧唧喳喳的言谈声。可惜,纵使我的耳朵支棱得再长,也难以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跷脚顺窗棂望去,就见一个女子粉肩一耸一耸地往外走。我的一双眼睛立时烁烁放起光来,难道就是这一位折腾得王品颠三倒四吗?细瞅,总觉得眼熟。我突然好似被蜂儿蜇了一般,周身一抖,她不正是尼姑庵的那个静怡师父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寻常她不都是与三娘相交么,怎么又和王品这小子勾搭上了?怪不得王品左右为难呢,毕竟是个出家人,传出去不中听。但是,我还不太相信他俩有私情,他两个似乎都不是风流之人,怎么就两相风流起来了呢?想不通,就去问三娘。三娘说:“我不见静怡已有些时日了。”我说:“你二人不曾经形影不离吗?”三娘上牙咬着下唇说:“我嫌她。”我问:“是嫌她风流吗?”三娘不答,想必是我猜对了,我一拍大腿道:“坏了,如今王品跟她恋上了,恐不知她已是个破罐子,还当是摘了一朵黄花呢,我们该劝劝他。”三娘却一点不惊讶:“你劝也是白劝,他们俩你来我往已非是一两日了。”我说:“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三娘告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跟静怡渐渐疏远的。”我暗骂自己不中用,他们俩暗度陈仓久矣,我竟视而不见,充而不闻。
看不见倒也罢了,因我没长张目那样的一双眼睛;但是听不到就是我的错了,白担了个顺风耳的空名声了。唉,连王品那样的书呆子都找到了红颜知己,我却还是伶仃一人,只有关起门来才能称孤道寡。要是有法术就好了,会定身法,将王品的穴位一点,他就动弹不得了。我问他什么,他就得回什么,那样我就能知道他与那姑子是怎么勾连到一处的,也省得我总白琢磨了。“你小子在寻思什么呢?”冷不防,林驿丞在背后猛击我一掌,几乎唬我一个跟头。我说我没想什么,林驿丞说:“你不答我亦知道,因我能掐会算。”我言道:“你说来听听。”林驿丞说:“你想王品那家伙怎么会跟一个姑子搞到一处的呢,是却不是?”敢情王品的事他也知道,看来,驿馆里个个都比猴还精。我向林驿丞请教道:“你觉得他们能随心所愿地相处吗?”林驿丞面有难色:“只怕你想得太简单,王品也一样想得简单些,恐怕那位师父便没那么简单了。”我急语道:“她会不会害了王品?”林驿丞道:“你若真为王品兄弟着想,就当暗查一下那位师父的来头。”我闻之狂喜不已,我正想如此呢:“你是叫我去摸她的底,若王品知道了怪我怎处?”林驿丞说:“你只管去,王品那里有我应对。”我领命而去,林驿丞又嘱咐我,可先去三娘那里问个大概,即便师父跟三娘撒了谎,总还能择出一两句真言。自此,我便天天跟踪那位师父,也不跟王品言明,然后将结果都告诉给林驿丞。据我观察,王品似乎对静怡师父还是提防着的,倒是师父更情热一些——一个礼拜里,王品也就找她一回,而她竟找来三次;俩人相见时,也是她说得多,王品说得少,或者干脆不说什么。林驿丞听了我所报的结果,特别是说到了她的籍贯和身世,脸色骤变。他横抱着双肘,一个劲儿在屋中走绺,嘴上冷冷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林某打了一辈子燕,末了,竟让燕啄了眼。”
我问他这当中有什么隐情,林驿丞却不肯直说。太不公平了,我将我所知的一切统统告知于他,他倒好,跟我存个心眼!林驿丞见我不悦,便说:“估计她与王品相交是假,便于接近我才是真。”我问道:“你跟她有过节?”林驿丞言道:“这个说来话长,没法一两句话跟你说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必再为王品担心了,她不会害他。”我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万一她和王品结成一伙儿怎么办?王品这小子耳根子软,禁不住撺掇。”这句话仿佛一根长枪捅在林驿丞的心尖上,叫他一激灵。他沉吟半天才说:“我想,王品恐怕下不了这个黑手吧……”
王品说:
这一段时间,我一下子懂了许多,起码知道天地人三者当中,唯做人最难。比如说天吧,天有云有雨有日月遮掩着;再比如说地,地有山有水有社稷覆盖着;只有人夹在天地当间,两头为难,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现在正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一头是驿丞,另一头是静怡师父,他俩抗衡,却拿我当做了挡箭牌。自打结识了静怡师父,我便荒疏了儒业,一本书都没再读。开始,跟她交往,听了她讲述她的身世和境遇,很是动容,只有怜惜之情,并无爱慕之意;谁知她却会错了意,再见到我,渐渐地有了描不尽的脂脂粉粉,写不完的窈窕风流。这倒让我心有不安起来,接受不是,不接受也不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她有胆又有识,不像个出家人。这样的女子跟三娘倒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言谈话语中比三娘更多几分杀伐之气,让人不敢过于靠近。她却偏偏看中了我,时常跟我饮茶论道,直至那天,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那天,她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恰好叫我碰见,伤口在腰间。我才知道原来刺杀林驿丞的非是别人,正是她。她不得不告诉我,以前所说的什么因她爹娘逼她给一个失目老汉做填房,她才逃出来为尼,都是杜撰;真实情状则是她父原是为官的,后来被一人所暗杀,母亲悲痛欲绝,随后也上吊,跟她父亲一道去了。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报杀父之仇的。我问她:“难道你的杀父仇人就是林驿丞?”她说:“正是,你甭看他镇日里嘻嘻哈哈,其实心狠手辣,凶着呢。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她一掌拍在桌上,吓了我一跳。我真难以想象,她那双如柔荑若春葱的小手,能置人于死地。我见她自己包扎伤口甚是不便,就顺手帮帮她,谁知这一帮就帮出毛病来了。
她横在榻上,我撩起她的小衣,将创伤药涂在她的冰肌玉骨上。我特意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碰都没碰她一下。天地良心,当时我一点非分之念都没有,只顾给她止血敷药。幸而她的伤月半就告愈,我想先稳住她,就说:“伤口初愈,还是多养几日为好,报仇的事则须从长计议。”不料,她却说:“你却要多来陪我,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