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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斗车喀啦啦地响着,像黑色的大鳖,浮游而来。铁轮与铁轨摩擦,偶尔溅出几颗硕大的火星,黑胶皮电线在车后摇曳着延伸着,充满蛇样的灵气。车后的姑娘目光坚定,脸色严肃,令人肃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铁斗车直冲过来,有些猛虎下山的气势。丁钩儿害怕它一头栽到汽车厢里,把车厢砸个粉碎。事实证明,他的害怕是多余的,那姑娘的判断力准确无误,反应敏锐,头脑如电脑身体似机械,总是在那一瞬间让铁斗车煞住让铁斗翻起:哗——湿漉漉油亮亮的煤块倾进车厢,一点不外洒一点不残留。新鲜的煤味儿扑进鼻腔,丁钩儿心情更加愉快。
“有烟吗?姐们?”他对着盐碱地伸出手,乞求道,“赏小人一支。”
她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烟雾中她问:“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遭了贼了?”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看骡子。
他和她看到那辆双骡拉马车从布满肝石、煤灰、断裂石条、腐朽木料、生锈铁丝的场地上往这边靠拢时,车夫趾高气扬地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晃动马鞭轰赶拉车的骡子。那是两匹漂亮的黑骡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驾着辕;另一匹小些,没有瞎眼双目大如铜铃炯炯有神,它拉着长套。噢噢噢……驾驾驾……长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响,小黑骡子勇猛地往前一蹿,马车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黑骡子跌倒在杂乱无章的狰狞地面上,好像倒了一堵黑油油的墙壁。车夫对着小黑骡子的屁股打了一鞭,它猛烈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剧烈颤抖,摇摇晃晃。小黑骡子痛苦的嘶鸣声撩人心弦。车夫怔了一会儿,突然扔掉鞭子,扑向前,跪在地,从两根石条的夹缝里,捧出一只青红皂白的骡蹄。丁钩儿拉着女司机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车夫捧着骡蹄,面色焦黄,呜呜地哭起来。
辕中的老黑骡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像追悼大会上的人。
小黑骡三条腿着地,另一条残缺的后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样频繁地敲打着地上的一根烂木头,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头和木头周围的其它物质都染红了。
丁钩儿心悸得厉害,想转头走开,但盐碱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给他上了一道难以挣脱的镣铐。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可怜小骡子,有的可怜马车夫,有的谴责马车夫,有的谴责这崎岖不平的道路。乱糟糟一窝乌鸦。
“闪开闪开!”
众人吃一惊,慌忙闪开一条缝隙。见两个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飞进来。细看竟是两位女人。她俩的面孔白得过火,令人联想到冬季贮藏的白菜腚。身穿洁白工作服,头戴洁白工作帽。一个手提蜡条篓,一个手提柳条包。似乎是两位天使。
“兽医来了!”
兽医来了,兽医来了,别哭了小伙子,兽医来了。快把骡蹄给兽医让兽医给你把骡蹄接上。
那两位白衣妇女着急地辩白着:
“我们不是兽医!我们是招待所的厨师。”
“明天市里领导来矿上参观,矿长下死命令要我们好好招待,鸡呀鱼呀不稀罕,正发愁呢,就听说骡子断了蹄。”
“红烧骡蹄,激汤骡蹄。”
“赶车的,把骡蹄卖了吧!”
“不,不卖……”车夫把骡蹄往怀里搂了搂,一脸痴情,好像抱着爱人的一只断手。
“你这个小伙子,这不是犯糊涂吗?”白衣女人愤愤地说:“你还想给它断肢再植吗?花得起钱吗?这年头,人断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况是匹牲口。”
“我们给你大价钱。”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们给俺……多少钱?”
“三十块钱一只,不便宜吧?”
“你们光要蹄?”
“光要蹄,别的不要。”
“四只蹄都要?”
“都要。”
“它还活着呀。”
“缺了一蹄,活着有什么用!”
“它还活着……”
“啰嗦,卖不卖?”
“卖……”
“给钱!数数!”
“卸套,快点!”
车夫一手攥着四只骡蹄钱,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颤抖的骡蹄递给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蜡条篓中。另一位白衣女人从柳条包里摸出钢刀利斧截骨锯,气昂昂站着,口里出高声,催促年轻车夫赶快把小黑骡子解放出来。车夫罗圈着腿、弓着腰、哆嗦着手,解脱了小黑骡子。说时迟那时快,白衣女人举起利斧对准骡子宽阔的脑门猝然一击,斧刃挤进了骡头,怎么拔也拨不出来,但她还是拔,在她拔斧头的过程中,小黑骡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后,缓缓地将整个身躯平摊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钩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小骡子还没有彻底死亡,粗重的呼吸还在它脖子里响着,柔弱无力的淡薄血液从斧刃的两边洇出来,浸湿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还是那个斧劈骡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蓝色的短刀,跳到骡子身边,一手攥住骡蹄——黑色的大骡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着骡蹄与骡腿之间弯曲的接合部,轻快地一转,轻快地又一转——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骡蹄与骡腿分开,中间只连着一根白色的筋络。短刀一挑,骡蹄与骡腿彻底告别。白手一扬,骡蹄飞到另一个白衣女人手里。
割下三只骡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围观的人似乎都被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也没有人放屁。在这样一位女侠客面前谁敢放肆?
丁钩儿两手冒汗,心里在想着疱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摇动斧柄,把劈进小黑骡子头颅中的斧头拔出来。
小黑骡子终于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条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个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机关枪的枪筒。
卡车终于驶出煤矿艰难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灵般的矿山机械也都隐没在身后沉重的暮霭里,看门狗的叫声、铁斗车的喀啦声、地下的爆炸声也早已无法听到,但那四挺高射机枪似的骡腿还在丁钩儿面前晃动,搅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机的情绪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骡子的影响:在矿区的颠簸道路上,她粗野地骂大街;在通往市区的康庄大道上,她快速地换档,拉大风门,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大,定死,搞得发动机啪啪怪叫。载重卡车疾驰,像一颗呼啸的法西斯炮弹。路边的树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个团团旋转的棋盘。速度表上的粗短针柄指着八十公里。风在呼啸,车轮飞转,排气阀每隔三分钟嗤啦一声。丁钩儿钦佩地斜脱着她,渐渐忘记了对着天空射击的骡腿。
逼近市区时,水箱里喷出的蒸汽给挡风玻璃蒙上了一层雾。盐碱地把水箱开成了锅炉。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让车停在了路边。丁钩儿随着她下车,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着她揭开车档板,让凉风给机器降温。发动机散发着逼人的热气,水在水箱里翻腾并发出沸沸噜噜的声响。她垫着手套拧开水箱盖子时,他看到她的脸色像绚丽的晚霞。
她从车底拖出一个扁平的铁皮桶,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钩儿不敢也不愿意违抗她的命令,接过水桶,故意装胡涂,说: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时开车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恼怒地说:
“你懂不懂科学?能跑还停下干什么?还有水桶呢!”
丁钩儿扮了个小鬼脸,他知道这浅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浅薄的小女孩,对这位母夜叉毫无作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给我挤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这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你让我到哪儿去找水?”
“我知道还要你去找?”
丁钩儿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提着桶,拨开路边柔软的灌木,越过干涸的平浅路沟,站在收割后的农田里。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农田了——那样的农田也就是广袤的原野——由于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经伸到这里,这里一栋孤独的小楼,那里一根冒烟的烟囱,把农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钩儿站在那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忧伤。后来他抬头看到层层叠叠压在西边地平线上那些血红的晚霞,便排除掉忧伤情绪,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