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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来了一些等船的人。有两位老人,有一位十几岁的男孩,还有一位抱着婴儿的中年妇女。两位老人好像是一对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只眼睛好像四只玻璃球儿,定定地注视着浑浊的河水。那位男孩赤着膊,穿一条蓝色裤头,赤着脚。他的脸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样,生着一层鱼鳞状的白皮。他跑到河边把一泡尿撒到河里,然后,靠近金元宝的儿子,看那些黑蚂蚁怎样被盐树枝条抽打成肉酱。他还跟小宝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那小家伙竟像听懂了一样,龇着雪白的乳牙笑出声。那位妇女面皮枯黄,乱糟糟的头发上扎着一根白头绳,蓝褂黑裤,还算干净。她把孩子小便时金元宝吃了一惊:男孩!又多了一个竞争者。仔细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宝瘦弱得多,皮色黢黑,头发焦黄,耳朵上还生着一块白色的癣。这样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宝的对手,他的心宽了下来。他搭讪着跟那女人说话:
“大嫂,您也是去那里的吗?”
女人警觉地望着他,双臂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嘴唇哆嗦,但不说话。
金元宝有些无趣,便离了她身边,去看对岸的景物。
太阳跃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黄成金琉璃。那只小船静静地泊在对岸。小屋顶上依旧炊烟袅袅,不见渡船老汉的踪影。
小宝和那个生鳞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水走出去了几十步远,元宝慌忙追过去。他把小宝抢到怀里时,鱼鳞男孩睁着大眼迷茫地望着他。小宝嗷嗷哭叫,挣扎着要下地。元宝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爷爷把船撑过来了!”
眺望对岸时,果然看到一个放着光彩的人物蹒跚着往渡船靠近。对岸有几人,是过河者,也紧急着向船靠拢。
金元宝再也不肯把小宝放下,小宝折腾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了,结结巴巴叫饿。元宝从怀里摸出几十粒炒黄豆,放到嘴里嚼成糊糊,吐到小宝的嘴里。小宝呜呜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欢这种食物,但还是往肚里咽。
船渡到一半时,从盐树林子里急步闯出一个满脸络腮胡须、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怀抱着一个二尺来长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队伍。
金元宝满口焦香着瞥了这个大胡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惧。那男人用霸蛮的目光横扫了河边的人。他的双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鹰钩儿。他怀中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衣服,衣服上残留着一些金黄色的线头儿。由于这身衣服那男孩便显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红衣服里缩着头。头上毛儿细密僵硬,脸皮儿还算白嫩,但那两只细细的眼睛却显得相当老。他观察周围事物的眼神绝对不是孩子的眼神。他还生着两只又大又厚的耳朵。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尽管他老老实实地伏在络腮胡子的怀抱里,不吭声也不动弹。
渡船渐渐靠过来,船头向着水流的方向倾斜着。等船的人聚拢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终于靠近浅水,聋老汉放下橹,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撑。船头激起一团团浑得发红的水,终于靠在河水的边缘。船上有七个参差不齐的人跳下来,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币放在舱底的一个葫芦里。聋老汉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里滔滔东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这边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来金元宝是能够第一个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等到络腮胡子跨上去之后,他才随着上去。跟在他后边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然后是那两位老人。两位老人上船时,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鳞男孩的帮助。他先搀扶了老太太,后搀扶老头,最后,轻盈一跳,稳稳地立在船头上。
金元宝和络腮胡子对面而坐,他惧怕络腮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惧怕络腮胡子怀中的红衣男孩那阴森森的目光。这家伙不是个孩子,活脱脱一个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元宝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他的身体不自主地晃动,弄得渡船也晃荡起来。撑船老汉虽聋却不哑,他大声地说:
“坐稳啦,客官。”
元宝避开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阳,看河面上飞行着的那只青灰色的孤独沙鸥。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紧张,一阵阵凉意遍体流动,无奈,他只好去看摇船老汉赤裸着的背膊。聋老汉腰背弯曲,但肌肉极端发达,长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肤色如擦亮的古铜。从这老人身上,金元宝寻找到了一些温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从老汉身上移开了。老汉节奏分明、动作轻柔地摇动着船尾的大橹,橹叶在水中翻滚,好像一条赭色的大鱼紧追着船儿游动。拴橹的皮绳吱吱扭扭的声响,船头冲击浪花哗啦啦的声响,以及老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混合成一曲宁静的音乐,但金元宝无法宁静。小宝在他怀中嚎陶大哭起来,他感到孩子的脑袋死劲向自己怀里扎,好像遭了严重的惊吓,一抬头又看到那小妖精锥子一样的目光,元宝心里一阵痉挛,头发梢儿似乎颤抖起来。他歪过身子,紧紧地搂住孩子,让冷汗渐渐地湿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达对岸,船刚泊定,元宝便摸了一张汗湿的毛票,塞进聋老汉的葫芦头里,然后,纵身一跳,身体摇晃着落在潮湿的沙地上。他再也不愿回头,抱紧孩子,急匆匆穿越河滩,翻过堤坝,寻到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变为一步行——他想尽快赶到城市里,他更想摆脱掉那穿着红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荡,漫漫似无尽头。路边的杨树枝条扶疏,残留着一些黄色叶片;时有麻雀、乌鸦在上聒噪。时令正是晚秋,天高气爽,万里无云,沿途好风景,元宝只顾赶路,像被狼撵着的兔子。
到达城市时,已是正午时分,元宝口干舌焦,小宝热成一块火炭,伸手至怀,摸摸还有十几枚硬币,便拐进一家小酒馆,选了一张靠边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宝嘴里灌了几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几只苍蝇围着小宝的脑袋飞翔,发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赶,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袭击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个边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络腮胡须大汉,桌子上,坐着那个令金元宝胆战心惊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动作老练至极,绝对一个久经酒场锻炼的老手模样。他的身躯与他的动作、神情极端不协调,产生了一种荒唐效果,酒馆里的伙计和酒客们都在注意着这个小妖怪,那大汉却毫不在意,管自将那小店名酒“透瓶三里香”咕咕嘟嘟往肚里灌。元宝匆匆喝干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币轻轻摆在桌子上,抱起小宝,脑袋低垂,下巴触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午休时刻,元宝抱着小宝,终于站在了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的门前。特别收购处在烹饪学院里自成格局:一栋洁白的圆顶小楼,四周围着高高的红砖墙,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通进去。院内栽着奇花异草,常绿灌木。院子中央有一个椭圆水池,池中垒一座假山,山顶上喷水,水呈菊花状,不断地开放不断地凋谢。池中水花四溅,响声不绝。池里养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乌龟,还有一群体态臃肿的红金鱼。虽然是第二次来到特别收购处,但金元宝还是战战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幸福中颤抖。
特别收购处那条特为排队的人修成的铁栅栏里,已经排了三十余人,元宝赶忙排上队伍。在他前边的,正是那位络腮胡子大汉和那个穿红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头从络腮胡子的肩头上探出来,两只阴鸷的眼睛放射着凉森森的光芒。
元宝咧开嘴,想裂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过了极端艰难的两小时,小楼里响起了电铃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衣裳。几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白粉往孩子脸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元宝用袄袖子揩干小宝脸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宝的头发。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色,小妖精蟋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嘟嘟开了,显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收购工作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压低嗓门与卖主交谈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