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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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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妲躺在她那一排的最后一张床上,靠着垫子看着南美瑞曼式球场网球冠军赛半决赛。那情景在床脚的电视屏幕上无声地放映着,画面缩小了。在发光的方形荧屏上小小的人形不出声地跑来跑去,像水族馆里的鱼——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激动却不出声的人。

琳妲继续看着电视,发出似懂非懂的暧昧的微笑,苍白浮肿的脸上绽出白痴般的欢喜。眼皮不时地闭一闭,似乎打了几秒钟盹,微微一惊,又醒了过来,看见了水族馆里的奇怪的网球运动员;听见了超高音歌唱家伍丽策的歌“拥抱我直到我迷醉,亲亲”;嗅到了她头上通风机送来的新鲜马鞭草香——她醒过来时感觉到了这些东西,毋宁说是感觉到了一个梦,一个经过她血液里的唆麻改造过,打扮成的辉煌事物构成的梦。她再次露出婴儿似的满足的微笑。那微笑残破而暗淡。

“好了,我得走了,”护士说,“我的那帮孩子要来了,何况还有三号病床,”她指了指病房那边,“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去世。好了,你请便吧。”护士匆匆走掉了。

野蛮人在床前坐了下来。

“琳妲。”他抓住她的手说。

一听见叫她的名字,病人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闪出认出了的光芒。她捏了捏他的手微笑了,嘴唇动了动,然后脑袋突然往前一点,睡着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在她那疲倦的身体上寻找着那张容光焕发的年轻的脸,那张在马尔佩斯伴过他的童年时代的脸。他找到了。他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和他们母子俩在一起的全部经历。“链球菌马儿向右转,转到T字架旁边……”她唱得多么美!还有那些童谣,多么奇怪和神秘,像魔法一样!

A呀B呀c,维他命D;肝里长脂肪,海里出鳖鱼。

他回忆起了那歌词和琳妲背诵时的声音,眼帘后不禁涌出了热泪。然后是朗读课。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还有《胚胎库比塔工作人员基本守则》。在火塘边的长夜,或是夏季小屋的房顶,那时她给他讲保留地以外的另一个地方的故事——那美好的、美好的另一个地方。他还完整无缺地保留着关于它的记忆——像关于天堂的故事,关于善与美的乐园的故事,并没有让它因为跟真正的伦敦和事实上的文明男女的接触而遭到站污。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声吵闹叫他睁开了眼睛,他匆匆擦去眼泪,四面一望。一道好像无穷无尽的人流正在往病房里泛滥。全是八岁的、长相相同的多生子男孩,一个跟一个,一个跟一个像梦魇一样进来了。那些面孔,那些老是重复的面孔——那么多人却只有一张脸——一模一样的鼻孔,一模一样的灰色大眼,像哈巴狗一样瞪着,转动着。他们穿着咔叽制服,耷拉着嘴唇,尖叫着唧喳着进来了。顷刻之间病房里就像爬满了蛆虫。他们有的在病床间挤来挤去,有的从病床上翻来翻去,有的又从病床下钻过,有的则往电视机里张望,有的则对病人做鬼脸。

琳妲叫他们吃惊,或者说是叫他们害怕。一大群人挤在她的床头,带着恐怖而愚昧的好奇盯着她,像野兽突然发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啊,看看,看看!”多生子们用恐怖的低声说道,“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怎么这么肥呀?”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面孔,他们见过的面孔都是年轻的光洁的,身子都是苗条的笔挺的。所有这些六十多岁的垂死的人都有着青春少女的容貌。琳妲才四十多岁,可对比起来,她已经是一个皮肤松弛,形容歪扭的老妖怪。

“她不是很吓人吗?”悄悄的议论传来,“你看她那牙!”

一个哈巴狗脸的多生子突然从约翰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的床下钻了出来,开始盯着琳妲睡着了的脸。

“我说呀……”他开始说话了,可话还没说完,突然变成了尖叫。野蛮人已抓住他的领子,从椅子边提了起来,漂漂亮亮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嚎叫着逃掉了。

一听见他的叫喊护土长急忙过来营救。

“你对他怎么啦?”她凶狠地追问,“我是不会让你打孩子的。”

“那好,你就叫他们别到这床边来。”野蛮人气得声音发抖。“这些肮脏的小鬼头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丢脸!”

“丢脸?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我们正在给他们设置死亡条件,”她恶狠狠地警告,“你要是再干扰他们的条件设置,我就叫门卫来把你轰出去。”

野蛮人站起身子,向她逼近了几步,动作和表情都威风凛凛,吓得护士长直往后退。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说话,转身又回到了床前,坐了下来。

护土放心了,带着稍嫌尖利的嗓门和不大有把握的尊严说,“你可要记住,我是警告过你的,”不过她总算把那两个小“包打听”带走,让他们去玩“找拉链”去了。她的一个同事正在那边组织玩这个游戏。

“赶快去,亲爱的,”她对那护士说,“去喝你那份咖啡饮料。运用起权威她就恢复了自信,心里舒服了些。”现在,孩子们!她叫道。

刚才琳妲曾经不舒服地动了动,睁开过一会儿眼睛,朦胧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又睡着了。野蛮人坐在她身边,竭力想恢复几分钟前的心境。“A呀B呀C,维他命D。”他背诵着,仿佛这些话是可以让死去的往昔复活的咒语。但是咒语没有作用。美丽的回忆总顽固地拒绝升起,真正复活了的倒是关于妒忌、丑恶和苦难的可惜的记忆。肩头被砍伤,滴着血的波培;睡相丑恶的琳妲;绕着打翻在床前的美似可嗡嗡乱飞的苍蝇;琳妲经过时对她骂怪话的顽童……啊,不,不!他闭上了眼,死命地摇着头,竭力否定着这些回忆。“A呀B呀C,维他命D……”他努力回忆自己坐在琳妲膝盖上的日子,琳妲用双臂搂住他,晃荡着他,反复地唱着歌,摇晃着他,直到把他摇睡着了:“A呀B呀C,维他命D,维他命D,维他命D……”。

伍丽策瑞安娜的超级女高音逐级上升,已到了如泣如诉的高度。突然香味循环系统的马鞭草香味消失了,换成了浓郁的印度薄荷香。琳妲动了动,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秒钟半决赛运动员,然后抬起头嗅了几嗅刚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一种儿童式的非常开心的关。

“波培!她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啊,我太喜欢这个了,我太喜欢……“她叹了一口气,又倒进枕头。

“可是琳妲,”野蛮人哀求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已经竭尽全力,做了最大努力;可为什么总忘不了她?他几乎是使用着暴力紧捏她那软瘫的手,仿佛想强迫她从那淫猥快活的梦里醒来,从那卑贱可惜的回忆里醒来——回到目前来,回到现实来。回到恐怖的现在,可怕的现实里来——而因为使得这一切都可怕的死亡即将到来,那现实又显得崇高,深刻,无比的重要。“你不认识我了吗,琳妲?”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的手在捏紧,作为回答。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睛,他弯过她的身子亲了亲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培!”她低声说道。他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桶大粪。

怒火突然在他心里沸腾。他第二次受到挫折,他忧伤的情绪找到了另一个出路,转化成了激动的悲愤。

“可我是约翰!”他叫了起来。“我是约翰!”他因为激怒的痛苦实际上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妲的眼睛瞬动了一下,睁开了,认出了他。“约翰!——可又把他那张现实的面孔,现实的粗暴的手放进了一个想象的世界。把他跟隐藏在她心里的薄荷香、超级伍丽策一样看待,跟变了形的回忆,跟构成她那梦幻世界的离奇的错了位的种种感受一样看待。她认得他是她的儿子约翰,可又把他幻想成闯进她马尔佩斯乐园的人,而她正在那儿跟波培一起度着唆麻假日。约翰生气了,因为她喜欢波培,约翰在摇晃她,因为波培在她床上——好像那是什么错误,好像文明人都不那么干似的。”每个人都彼此相属……“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转化成了一种喘不过气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声。她的嘴唇耷拉了下来,做了极大的努力要让肺里充满空气,可却像忘掉了怎么样呼吸。她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她那瞪大的眼睛里的恐怖表露出她所受到的折磨。她的手伸向了喉咙,然后又抓挠着空气——她再也无法呼吸的空气,对于她说来已经不再存在的空气。

野蛮人站了起来,对她弯过身去。“你说什么,琳妲?什么?”他带着乞求的口气说道,好像求她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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