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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
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
俺们平息静气,身子恨不得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的声音。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
“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人犯一个不缺。”
“孙丙怎么样?”
“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
“孙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
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来,呜呜嘻嘻地问:
“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
小乱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里。
小乱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放开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枪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八低声说:
“孩儿们,跑吧!”
小乱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乒乒啪啪的枪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只鹞子,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迎面跑了过来。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的尖厉惊叫。
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到仪门外的大院里,枪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
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头上还有枪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脱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过来。
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子床,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宅!”
随即就响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声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冰凉的肉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
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床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把幛子撩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乱、衣领半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粗鲁地说:
“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职前来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声,道:
“都统大人,我外祖父曾国藩当年领兵打仗,为了严明军纪,争取民心,维护纲常,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为兵者不进入家内宅,看样子由袁世凯袁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已经把这条纪律废了!”
“卑职不敢,卑职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怨罪!”
“什么敢不敢?什么冒犯不冒犯?该搜的你们也搜了,该看的你们也看了。你们就是欺负我们老曾家已经衰败,朝中无人,才敢这样胆大妄为!”
“夫人言重了,卑职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听!”
“你去把那袁世凯给我叫来,我要向他请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毁人名节,他袁世凯还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他袁大人家中难道没有妻妾儿女吗?俗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凯抗争!”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说:
“知县大人回来了!”
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知县冲进房子,百感交集地说:
“夫人,下官无能,让你受惊了!”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四)
莫言
轰走了都统和他的士兵,关闭了门窗,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子射进来,房间里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从那张顶子床上爬下来,低声道:
“谢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来世,就让俺给夫人当牛做马吧!”
言罢,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光
,俺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里那棵粗大的桂花树,八月中秋,金桂飘香,本应是知县夫妻饮酒赏月的好时光,俺虽然不能与心上人儿一起把月赏,但后半夜偷偷进街幽会滋味也很强。都说是俺爹搅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国人横行霸道太强梁。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团乱麻堵胸膛。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胸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
“现在你还不能走,”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乱想。俺听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
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脱险的情景:都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
“大人,妾身自做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
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
“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
“悉听夫人尊便。”
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走。看起来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来。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
“谢夫人。”
“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大的女侠!”夫人用嘲弄的口气说。
俺无言以对。
“你今年多大岁数?”
“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岁。”
“听说你已经怀孕在身?”
“民女年幼无知,如有冒犯夫人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夫人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你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吗?”
“是的,我保证。”
“那么,”夫人道,“你是愿留呢还是愿走?”
“愿走!”俺毫不犹豫地说。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五)
莫言
俺站在县衙前的牌坊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