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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会在小城街头看到一个老头儿,推着一辆豆腐车慢慢地走着,豆腐车上的电喇叭里不时发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卖豆腐,正宗的卤水豆腐!”那个声音就是我,老头儿就是我爹。我爹是个哑巴,直长到22岁的今天,我才有勇气把自己的声音放在我爹的豆腐车上,替换下他手里摇了几十年的铃铛。
两三岁时我就知道有一个哑巴父亲是多么的屈辱!我在家里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村里人从来不喊我的名字,就喊我“哑巴老三”,好像我也是个哑巴似的;我和小伙伴吵架,他们甚至把“老三”这两个字都去掉了,“哑巴哑巴”的喊得震天响,一面喊一面还学我爹比划手势的模样,扮着鬼脸嘲笑我。因此,我从小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哑巴爹!有的小孩被大人使唤着来买豆腐,却不给钱就跑,爹急得伸直了脖子也喊不出声来,每逢这时候,我绝不会像哥哥们一样追上那孩子揍两拳,我不恨他们,只恨我爹是个哑巴。所以,每当爹特别无助而我又仇恨般地在一旁冷眼看他时,爹就会一个人伤心发呆,或者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靠在做豆腐的磨杆或者磨盘旁边,显出更让我瞧不起的样子。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离开这个想起来就让我伤心的地方。就是用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发疯般地读书,终于如愿以偿。
可是,以后事情的发展,却是我那时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记得接到大学入学通知的那天,爹一脸郑重地把一叠还残留着生豆腐腥气的钞票递到我手上,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是他多年做豆腐攒下的,早就为我准备了,他知道准会有这么一天。望着他脸上洋溢着的为我而分外骄傲的神情,捏着手里这叠浸透着他血汗的钞票,我的心里不禁颤动起来。随后,我看到他领着我的两个哥哥,把家里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去宰了,他乐颠颠地跑前跑后,把全村的乡亲们都请了来,比划着说要好好庆贺我考上了大学。
此刻,我的心颤动得厉害,有点想流泪,我突然觉得,我以前对爹是不是太不讲父女情分了?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给爹夹了一块大肥肉。这时候,我看到爹的眼睛里放出了从来没有的光亮,端起大碗的高粱酒,爹大口大口地喝着,再吃上我给他夹的大肥肉,爹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要知道,十多年了啊,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喊他“爹”的口形。爹愣了愣,站起来,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
打这以后,爹越发辛苦地做着他的豆腐,用带着生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供我读完大学。毕业之后,我在距老家四十里外的一个中等城市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趁假期,我回去看爹,可谁想就在回乡途中,我乘坐的车子出了事故……
后来发生的一切是大嫂告诉我的: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我是哑巴老三,于是赶紧通知我家。腿脚麻利的哥哥嫂嫂先赶了来,看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我,他们就乱了阵脚,光是哭作一团,完全没了主意。爹是后来才到的,他拨开人群冲进来,一看到我这个样子,一把就抱起我,也不管人家怎么断定我必死无疑,伸手就硬拦下了一辆过路的大卡车。他用脚支撑着我的身子,腾出一只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他卖了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比划着手势,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去抢救。大嫂说,平时懦弱的爹,在那个时候却显出了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果敢和镇静。
在初步处理了我的伤口之后,医生明确让我哥哥赶紧替我转院,并直截了当地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因为当时送到医院的我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
哥哥们已经在为我做后事准备了,可是爹坚决撕碎了哥哥们为我买来的丧衣,他急速地打着手势,告诉他们:“你们的妹妹不会死,她今年才22岁,我们一定要救活她!”他要哥哥们把他的意思转告医生。
可是医生听了之后仍然表示无能为力,医生说:“这姑娘能被救活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你们家属一定要有思想准备,而且这个抢救要花好多好多钱,还不一定能见效。”
哥哥把医生的意思翻译给爹听,爹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我,高高地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等等活儿的姿势,然后翻出已经掏空了的衣袋,伸出两只手使劲地比划着。哥哥把爹的意思告诉医生:“我爹说,求求你们救救我孩子,你们一定要救她。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能干各种活儿,我有钱,我现在口袋里就有四千元钱。”
医生握住爹的手,摇摇头,表示这四千元钱是远远不够的。爹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嫂,紧紧握起了拳头:“我们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他们,我们全家一起努力,我们一定能做到。”他又抬头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我有房子,可以卖掉,就算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把我女儿救过来!”他转过身,对我大哥比划了一阵,大哥哭着对医生说:“请医院相信我们,我们绝不会赖账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把钱凑齐。”
平时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们,此刻都被我爹感动得泪流满面,我终于没有转院,直接被推上了手术台。手术中,爹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上,忍着满腹的焦虑,满嘴起了大泡,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手术进行了十多个小时,一定是爹的父爱感动了上苍,天也怜我,我终于活下来了!可是在手术后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昏睡不醒,近乎一个植物人,爹就用粗糙的手轻轻地为我按摩,用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哇哇啦啦”地呼叫,他是拼命想把我叫醒过来。为了让医生护士对我照料得更好,每次哥哥来换陪护的空当,他就赶回家去做热腾腾的水豆腐,拿来送给所有的医护人员。尽管医院里有不准收病人东西的规定,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医护人员实在不忍心拂了爹的这片心意。
为了筹齐我的医疗费用,爹走遍了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用他大半生做人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我穿越生死线的支持,热情的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爹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笔记下: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
当半个月后的这天清晨,我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儿,张大了嘴巴,因为看到我醒来而惊喜得“哇哇”大叫的神情。我的爹啊,就在我遭遇车祸的这半个月里,他整整老去了二十年。
后来,我剃光了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爹抚摸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摸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等到半年后我的头发勉勉强强能扎成小刷子的时候,我拉过爹的手,请他为我梳头。爹兴奋得脸涨得通红,那双做惯了豆腐的手立刻变得笨拙了,半天也没梳出一个他满意的样子来。可我不在乎,就晃着爹给我梳的小刷子似的头,坐上他的用豆腐车改成的小推车上街去。有一次,爹半路上停下来,转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势,又做了个抛的动作,然后捻手指表示点钱,他要把我当豆腐卖咯!我故意捂着脸哭,爹就无声地笑起来,我隔着手指缝儿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
这个游戏,一直玩到我能够站起来独立走路为止。
现在,除了偶尔的头疼外,我已经恢复得十分健康,爹因此得意不已!我们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爹也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我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个小棚屋做豆腐坊,我爹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块儿又大,可受大家喜欢了。我特意给他的豆腐车装上电喇叭,尽管爹听不到我清脆的叫卖声,但他心里一定知道他女儿的声音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所以每当按下电喇叭按钮的时候,他就会得意地昂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极度幸福和知足的神情。有好多次,我真想好好向我亲爱的爹忏悔我当年对他的歧视和记恨,可是看到他这么快乐,我都不忍再向他旧事重提了。
我常想: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哑巴爹却让我懂得,其实,最美的音乐是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