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过是一点刚长出的绿苗儿。她想,丈夫既有了可靠的收入,一家人就能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等再过二三十年,她便也可以安坐炕上,对儿女们讲古了。
瑞宣听着看着,心中难过,而不敢躲开。看着,听着是他的责任!看别人发笑,他还得陪着笑一下,或点点头。他想起山木教官。假若山木死了爱子也不能落泪,他自己就必须在城已亡的时候还陪着老人们发笑。全民族的好战狂使山木象铁石那样无情,全民族的传统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过分的多情——甚至于可以不管国家的危亡!他没法一狠心把人伦中的情义斩断,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还有许多人,耽误了报国的大事!他难过,可是没有矫正自己的办法;一个手指怎能拨转得动几千年的文化呢?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瑞宣以为可以躲到自己屋里休息一会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为是给儿子天佑送个信,教儿子也喜欢喜欢。小顺儿与妞子也都要去,而韵梅一劲儿说老人招呼不了两个淘气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问小顺儿:
“你们不是刚刚上过北海吗?”意思是教孩子们不必跟去了。
“还说呢!”韵梅答了话:“刚才都哭了一大阵啦!二爷愿意带着他们,胖婶儿嫌麻烦,不准他们去,你看两个小人儿这个哭哇!”
瑞宣又没了话,带孩子们出去也是一种责任!
幸而,老少刚一出门,遇上了小崔。瑞宣实在不愿再走一趟,于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给了小崔:“崔爷,你拉爷爷去好不好?上铺子。越慢走越好!小顺儿,妞子,你们好好的坐着,不准乱闹!崔爷,要没有别的买卖,就再拉他们回来。”
小崔点了头。瑞宣把爷爷搀上车;小崔把孩子们抱了上去,而后说说笑笑的拉了走。
瑞宣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在枣树下面,看树上刚刚结成的象嫩豌豆的小绿枣儿呢。瑞宣由门外回来,看到母亲在树下,他觉得很新奇。枣树的叶子放着浅绿的光,老太太的脸上非常的黄,非常的静,他好象是看见了一幅什么静美而又动心的画图,他想起往日的母亲。拿他十几岁时或二十岁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一比,他好象不认识她了。他楞住,呆呆的看着她。她慢慢的从小绿枣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儿里,眼珠有点瘪而痴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与温柔——她的眼睛改了样儿,而神韵还没有变,她还是母亲。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点发热,他恨不能过去拉住她的手,叫一声妈,把她的仁慈与温柔都叫出来,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与一切都叫回来。假若那么叫出一声妈来,他想自己必定会象小顺儿与妞子那样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没有叫出来,他的三十多岁的嘴已经不会天真的叫妈了。
“瑞宣!”妈妈轻轻的叫,“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儿!”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好象有一点央求他的意思。
他极亲热的答应了一声。他不能拒绝妈妈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妈妈一定觉得十分寂寞。他很惭愧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而多给母亲一点温暖与安慰。他随着妈妈进了南屋。
“老大!”妈妈坐在炕沿上,带着点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说:“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并不怎么高兴,是不是?”“嗯——”老大为了难,不知怎样回答好。
“说实话,跟我还不说实话吗?”
“对啦,妈!我是不很高兴!”
“为什么?”老太太又笑了笑,仿佛是表示,无论儿子怎样回答,她是不会生气的。
老大晓得不必说假话了。“妈,我为了家就为不了国,为了国就为不了家!几个月来,我为了这个就老不高兴,现在还是不高兴,将来我想我也不会高兴。我觉得国家遇到这么大的事,而我没有去参加,真是个——是个——”他想不出恰当的字来,而半羞半无聊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半天,而后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和祖父连累了你!”
“我自己还有老婆儿女!他们也得仗着我活着!”“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说你胆小无能?”
“没有!我的良心时时刻刻的嘲笑我!”
“嗯!我,我恨我还不死,老教你吃累!”
“妈!”
“我看出来了,日本鬼子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北平的。有他们在这儿,你永远不会高兴!我天天扒着玻璃目留着你,你是我的大儿子,你不高兴,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瑞宣半天没说出话来。在屋中走了两步,他无聊的笑了一下:“妈,你放心吧!我慢慢的就高兴了!”“你?”妈妈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么也说不来了。
妈妈也不再出声。
最后,瑞宣搭讪着说了声:“妈,你躺会儿吧!我去写封信!”他极困难的走了出来。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愿再想妈妈的话,因为想到什么时候也总是那句话,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会敷衍环境,而不会创造新的局面,他觉得他的生命是白白的糟塌了。
他的确想写信,给学校写信辞职。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的就拿起笔来。他愿意换一换心思,好把母亲的话忘了。可是,拿着笔,他写不下去。他想应当到学校去,和学生们再见一面。他应当嘱告学生们:能走的,走,离开北平!不能走的,要好好的读书,储蓄知识;中国是亡不了的,你们必须储蓄知识,将来好为国家尽力。你们不要故意的招惹日本人,也不要甘心作他们的走狗;你们须忍耐,坚强的沉毅的忍耐,心中永别忘了复仇雪耻!
他把这一段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多少遍。他觉得只有这么交代一下,他才可以赎回一点放弃了学生的罪过。可是,他怎样去说呢?假若他敢在讲堂上公开的说,他马上必被捕。他晓得各学校里都有人被捕过。明哲保身在这危乱的时代并不见得就是智慧,可是一旦他被捉去,祖父和母亲就一定会愁死。他放下笔,在屋中来回的走。是的,现在日本人还没捉了他去,没给他上刑,可是他的口,手,甚至于心灵,已经全上了锁镣!走了半天,他又坐下,拿起笔来,写了封极简单的信给校长。写完,封好,贴上邮票,他小跑着把它投在街上的邮筒里。他怕稍迟疑一下,便因后悔没有向学生们当面告别,而不愿发出那封信去。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崔把老少三口儿拉了回来。天气相当的热,又加上兴奋,小顺儿和妞子的小脸上全都红着,红得发着光。祁老人脸上虽然没发红,可是小眼睛里窝藏着不少的快活。他告诉韵梅:“街上看着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了,大概日本人也不会再闹到哪里去吧?”希望在哪里,错误便也在哪里。老人只盼着太平,所以看了街上的光景就认为平安无事了。
小崔把瑞宣叫到大槐树底下,低声的说:“祁先生,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钱先生!”
“钱——”瑞宣一把抓住小崔的胳臂,把他扯到了门内;关上门,他又重了一声:“钱先生?”
小崔点了点头。“我在布铺的对面小茶馆里等着老人家。刚泡上茶,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一条腿走路有点不方便,走得很慢。进了茶馆,屋里暗,外面亮,他定了定神,好象看不清哪里有茶桌的样子。”
“他穿着什么?”瑞宣把声音放得很低的问;他的心可是跳得很快。
“一身很脏的白布裤褂!光着脚,似乎是穿着,又象是拖着,一双又脏又破的布鞋!”
“噢!”瑞宣一想就想到,钱诗人已经不再穿大褂了;一个北平人敢放弃了大褂,才敢去干真事!“他胖了还是瘦了?”“很瘦!那可也许是头发欺的①。他的头发好象有好几个月没理过了!头发一长,脸不是就显着小了吗?”“有了白的没有?”
小崔想了想:“有!有!他的眼可是很亮。平日他一说话,眼里不是老那么泪汪汪的,笑不唧儿的吗?现在,他还是那么笑不唧儿的,可是不泪汪汪的了。他的眼很亮,很干,他一看我,我就觉得不大得劲儿!”
“没问他在哪儿住?”
“问了,他笑了笑,不说!我问他好多事,在哪儿住呀?干什么呀?金三爷好呀?他都不答腔!他跟我坐在了一块,要了一碗白开水。喝了口水,他的嘴就开了闸。他的声音很低,其实那会儿茶馆里并没有几个人。”
“他告诉了你什么?”
“有好多话,因为他的声音低,又没有了门牙,我简直没有听明白。我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