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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二爷参观到厨房,看小顺儿的妈那份忙劲儿,和青菜与猪肉之多,他忽然的想起来:“哟!明天是大哥的生日!你看我的记性有多好!”说完,他跑到院中,就在石榴盆的附近给祁老人跪下了:“大哥,你受我三个头吧!盼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硬硬朗朗的!”
“不敢当噢!”祁老人喜欢得手足无措。“老哥儿们啦,不敢当!”
“就是这三个头!”二爷一边磕头一边说。“你跟我‘要’礼物,我也拿不出来!”叩罢了头,他立起来,用手掸了掸磕膝上的尘土。
瑞宣赶紧跑过来,给常二爷作揖致谢。
小顺儿以为这很好玩,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给他的小妹磕了不止三个头。小妞子笑得哏哏的,也忙着跪下给哥哥磕头。磕着磕着,两个头顶在一处,改为顶老羊。
大人们,心里忧虑着坟墓的安全,而眼中看到儿童的天真,都无可如何的笑了笑。
“老二!”祁老人叫常二爷。“今天不要走,明天吃碗寿面再出城!”
“那——”常二爷想了想:“我不大放心家里呀!我并没多大用处,究竟是在家可以给他们仗点胆!嘿!这个年月,简直的没法儿混!”
“我看,二爷爷还是回去的好!”瑞宣低声的说。“省得两下里心都不安!”
“这话对!”常二爷点着头说。“我还是说走就走!抓早儿出城,路上好走一点!大哥,我再来看你!我还有点荞麦呢,等打下来,我送给你点!那么,大哥,我走啦!”“不准你走!”小顺儿过来抱住常二爷的腿。
“不肘!”妞子永远摹仿着哥哥,也过来拉住老人的手。“好乖!真乖!”常二爷一手拍着一个头,口中赞叹着。
“我还来呢!再来,我给你们扛个大南瓜来!”正这么说着,门外李四爷的清脆嗓音在喊:“城门又关上了,先别出门啊!”
祁老人与常二爷都是饱经患难的人,只知道谨慎,而不知道害怕。可是听到李四爷的喊声,他们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一些,胡子微微的立起来。小顺儿和妞子,不知道为什么,赶紧撒开手,不再缠磨常二爷了。
“怎么?”小顺儿的妈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又关了城?我还忘了买黄花和木耳,非买去不可呢!”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买木耳的好时候,而都想责备她一半句。可是,大家又都知道她是一片忠心,所以谁也没肯出声。
见没人搭话,她叹了口气,象蜗牛似的把头缩回去。“老二!咱们屋里坐吧!”祁老人往屋中让常二爷,好象屋中比院里更安全似的。
常二爷没说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晚饭,他到厨房去帮着烙饼,本想和祁少奶奶说些家长里短;可是,一提起家中,他就更不放心,所以并没能说得很痛快。晚间,刚点灯不久,他就睡了,准备次日一清早就出城。
天刚一亮,他就起来了,可是不能不辞而别——怕大门不锁好,万一再有“扫亮子”的小贼。等到小顺儿的妈起来升火,他用凉水漱了漱口,告诉她他要赶早儿出城。她一定要给他弄点东西吃,他一定不肯;最后,她塞给他一张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饼,又倒了一大碗暖瓶里的开水,勒令教他吃下去。吃完,他拿着祁老人给的几个石榴,告辞。她把他送出去。
城门还是没有开。他向巡警打听,巡警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才能开城,而嘱咐他别紧在那里晃来晃去。他又回到祁家来。
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小顺儿的妈独力做好了够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劳,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爷回来,她更高点兴,因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调不能尽满人意,她可是必能由常二爷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称赞。
祁老人也颇高兴常二爷的没能走脱,而凑着趣说:“这是城门替我留客,老二!”
眼看就十点多钟了,客人没有来一个!祁老人虽然还陪着常二爷闲谈,可是脸上的颜色越来越暗了。常二爷看出来老人的神色不对,颇想用些可笑的言语教他开心,但是自己心中正挂念着家里,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两位老人就对坐着发楞。楞得实在难堪了,就交替着咳嗽一声,而后以咳嗽为题,找到一两句话——只是一两句,再往下说,就势必说到年岁与健康,而无从不悲观。假若不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为日本人是来毁灭一切的,不管谁的年纪多么大,和品行怎样好。
天佑一清早就回来了,很惭愧的给父亲磕了头。他本想给父亲买些鲜果和螃蟹什么的,可是城门关着,连西单牌楼与西四牌楼的肉市与菜市上都没有一个摊子,他只好空着手回来。他知道,老父亲并不争嘴;不过,能带些东西回来,多少足以表示一点孝心。再说,街上还能买到东西,就是“天下太平”的证据,也好教老人高兴一点。可是,他空着手回来!他简直不敢多在父亲面前立着或坐着,恐怕父亲问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忧虑。他也不敢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亲挑了眼,说他并没有祝寿的诚心。他始终没敢进南屋去,而一会儿进到北屋给父亲和常二爷添添茶,一会儿到院中用和悦的声音对小顺儿说:“看!太爷爷的石榴有多么红呀!”或对小妞子说:“哟!太爷爷给买的兔儿爷?真好看!好好拿着,别摔了噢!”他的语声不但和悦,而且相当的高,好教屋里的老人能听见。口中这么说道着,他的心里可正在盘算:每年在这个时节,城里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外的人,收了庄稼以后,必定进城来买布匹;只要价钱公道,尺码儿大,就不怕城外的人不成群搭伙的来照顾的。他的小布铺,一向是言无二价,而且是尺码加一。他永不仗着“大减价”去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广告。可是,今年,他没看见一个乡下的主顾;城门还关着啊!至于城里的人,有钱的不敢花用,没钱的连饭都吃不上,谁还买布!他看准,日本人不必用真刀真枪的乱杀人,只要他们老这么占据着北平,就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消灭多少万人!他想和家里的人谈谈这个,但是今天是老太爷的生日,他张不开口。他须把委屈放在肚子里,而把孝心,象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天佑太太扎挣着,很早的就起来,穿起新的竹布大衫,给老公公行礼。在她低下头行礼的时候,她的泪偷偷的在眼中转了几转。她觉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头,而也许刚刚埋在地里就被匪徒们给掘出来!
最着急的是小顺儿的妈。酒饭都已预备好,而没有一个人来!劳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么。钱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别人还好办,老二瑞丰会首先责难她的!即使瑞丰不开口,东西都是钱买来的,她也不忍随便扔掉啊!她很想溜出去,把李四爷请来,可是人家能空着手来吗?她急得在厨房里乱转,实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请示:“你们二位老人家先喝点酒吧?”
常二爷纯粹出于客气的说:“不忙!天还早呢!”其实,他早已饿了。
祁老人楞了一小会儿,低声的说:“再等一等!”她笑得极不自然的又走回厨房。
瑞丰也相当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欢串门子,访亲友,好有机会把东家的事说给西家,再把西家的事说给东家,而在姑姑老姨之间充分的表现他的无聊与重要。亲友们家中有婚丧事儿,他必定到场,去说,去吃,去展览他的新衣帽,象只格外讨好的狗似的,总在人多的地方摇摆尾巴。自从结婚以后,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许他随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北海的五龙亭,东安市场与剧院才是谈心,吃饭,和展览装饰的好地方。她讨厌那些连“嘉宝”与“阮玲玉”都不晓得的三姑姑与六姨儿。因此,他切盼今天能来些位亲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辈的开些小玩笑,和长辈们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到吃饭的时候,还要扯着他的干而尖锐的嗓子,和男人们拚酒猜拳。吃饱,喝足,把谈话也都扯尽,他会去告诉大嫂:“你的菜作得并不怎样,全仗着我的招待好,算是没垮台;你说是不是?大嫂?”等到十一点多钟了,还是没有人来。瑞丰的心凉了半截。他的话,他的酒量,他的酬应天才,今天全没法施展了!“真奇怪!人们因为关城就不来往了吗?北平人太泄气!太泄气!”
他叼着根烟卷儿在屋中来回的走,口中嘟囔着。“哼!不来人才好呢!我就讨厌那群连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头子们!”二太太撇着嘴说。“我告诉你,丰,赶到明儿个老三的事犯了,连条狗也甭想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