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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长顺抱着小凯,站在四大妈背后。他如今看着象个中年人了。小凯子虽说不很胖,可模样挺周正。
马老寡妇没走进门来。祁家的人为什么忽而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她放心不下。然而她还是站在大门外头,耐心等着长顺出来,把一切告诉她。
相声方六和许多别的人,都静悄悄站在院子里。
祁老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两条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领着大夫忙着闯进院了。他绕过影壁,见街坊四邻挤在院子里,赶紧用手推开大家,一直走到爷爷跟前。大夫也走了过来,拿起妞子发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头来,看见了大夫。“你要干什么?”他气得喊起来。
大夫没注意到老人生气的模样,只悄悄对瑞宣说,“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没听见大夫说的话,他含着泪,走过去拉住爷爷的胳臂。大夫转身回去了。
“爷爷,您把妞子往哪儿抱?她已经——”那个“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躲开!”老人的腿不听使唤,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我要让三号那些日本鬼子们瞧瞧。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他们的孩子吃得饱饱的,我的孙女可饿死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站一边去!”
98
祁老人挣扎着走出院子的时候,三号的日本人已经把院门插上,搬了些重东西顶住大门,仿佛是在准备巷战呢!他们已经知道了日本投降的事。
他们害怕极了。日本军阀发动战争的时候,他们没有勇气制止。仗打起来了,他们又看不到侵略战争的罪恶,只觉着痛快,光荣。他们以为,即便自己不想杀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没有杀过日本兵呢?
他们把大门插好,顶上,然后一起走进屋去,不出声地哭。光荣和特权刷地消失了,战争成了恶梦一场。他们不得不放弃美丽的北平,漂亮的房子与优裕的生活,象囚犯似的让人送回国去。要是附近的中国人再跑来报仇,那他们就得把命都丢在异乡。
他们一面不出声地哭泣,一面倾听门外的动静。如果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中国人耳朵里,难道中国人还不会拿起刀枪棍棒来砸烂他们的大门,敲碎他们的脑袋?他们想的不是发动战争的罪恶,而是战败后的耻辱与恐惧。他们顶多觉得战争是个靠不住的东西。
一号的日本老婆子反倒把她的两扇大门敞开了。门一开,她独自微笑起来,象是在说:“要报仇的就来吧。我们欺压了你们八年,这一下轮到你们来报复了。这才算公平。”
她站在大门里头瞧着门外那棵大槐树,日军战败的消息并不使她感到愉快,可也不觉着羞耻。她自始至终是反对战争的。她早就知道,肆意侵略的人到头来准自食其果。她静静地站在门里,悲苦万分。战争真是停下来了,然而死了成千上万的该怎么着呢!
她走出大门来。她得把日本投降的消息报告给街坊邻居。投降没有什么可耻,这是滥用武力的必然结果。不能因为她是日本人,就闭着眼睛不承认事实。再说,她应当跟中国人做好朋友,超越复仇和仇恨,建立起真正的友谊。
一走出大门,她自然而然地朝着祁家走去。她认为祁老人固然代表了老一辈的尊严,而瑞宣更容易了解和接近。瑞宣能用英语和她交谈,她敬重,喜爱他的学识和气度。她的足迹遍及全世界,而瑞宣没有出过北平城;但是凡她知道的,他也全明白。不,他不但明白天下大势,而且对问题有深刻的认识,对人类的未来怀有坚定的信心。
她刚走到祁家大门口,祁老人正抱着妞子转过影壁。瑞宣搀着爷爷。日本老太婆站住了,她一眼看出,妞子已经死了。她本来想到祁家去报喜,跟瑞宣谈谈今后的中日关系,没想到看见一个半死的老人抱着一个死去了的孩子——正好象一个半死不活的中国怀里抱着成千上万个死了的孩子。胜利和失败有什么区别?胜利又能带来什么好处?胜利的日子应该诅咒,应该哭。
投降的耻辱并不使她伤心,然而小妞子的死却使她失去自信和勇气。她转过身来就往回走。
祁老人的眼睛从妞子身上挪到大门上,他已经认不得这个他迈进迈出走了千百次的大门,只觉得应当打这儿走出去,去找日本人。这时,他看见了那个日本老太婆。
老太婆跟祁老人一样,也爱好和平,她在战争中失去了年轻一辈的亲人。她本来无需感到羞愧,可以一径走向老人,然而这场侵略战争使黩武分子趾高气扬,却使有良心的人惭愧内疚。甭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日本人。她觉得自己对小妞子的死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她又往回走了几步。在祁老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有罪。
祁老人,不加思索就高声喊起来:“站住!你来看,来看看!”他把妞子那瘦得皮包骨的小尸首高高举起,让那日本老太婆看。
老太婆呆呆地站住了。她想转身跑掉,而老人仿佛有种力量,把她紧紧地定住。
瑞宣的手扶着爷爷,低声叫着:“爷爷,爷爷。”他明白,小妞子的死,跟一号的老太婆毫不相干,可是他不敢跟爷爷争,因为老人已经是半死不活,神志恍惚了。
老人仍然蹒跚着朝前走,街坊邻居静静地跟在后面。
老太婆瞧见老人走到跟前,一下子又打起了精神。她有点儿怕这个老人,但是知道老人秉性忠厚,要不是妞子死得惨,决不会这样。她想告诉大家日本已经投降了,让大家心里好受一点。
她用英语对瑞宣说:“告诉你爷爷,日本投降了。”
瑞宣好象没听懂她的话,反复地自言自语:“日本投降了?”又看了看老太婆。
老太婆微微点了点头。
瑞宣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把手放在小妞子身上。
“他说什么?”祁老人大声问。
瑞宣轻轻托起小妞子一只冰凉的小手,看了看她的小脸,自言自语地说:“胜利了,妞子,可是你——”“她说什么来着?”老人又大声嚷起来。
瑞宣赶快放下小妞子的手,朝爷爷和邻居们望去。他眼里含着泪,微微笑了笑。他很想大声喊出来:“我们胜利了!”然而却仿佛很不情愿似的,低声对爷爷说:“日本投降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沿着腮帮子滚了下来。几年来,身体和心灵上遭受的苦难,象千钧重担,压在他心上。
虽说瑞宣的声音不高,“日本投降”几个字,就象一阵风吹进了所有街坊邻居的耳朵里。
大家立时忘记了小妞子的死,忘了对祁老人和瑞宣表示同情,忘了去劝慰韵梅和天佑太太。谁都想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大家都想跑出去看看,胜利是怎样一幅情景,都想张开嘴,痛痛快快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连祁老人也忘了他原来打算干什么,呆呆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日本老太婆身上。她不再是往日那个爱好和平的老太婆,而是个集武力,侵略,屠杀的化身。饱含仇恨怒火的眼光射穿了她的身体,她可怎么办呢?她无法为自己申辩。到了算账的日子,几句话是无济于事的。她纵然知道自己无罪,可又说不出来。她认为自己应当分担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虽说她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然而她毕竟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民族,因此她也必须承担罪责。
看着面前这些人,她忽然觉着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不再是她的街坊邻居,而是仇恨她,甚至想杀她的人。她知道,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对付,可是谁敢担保,他们今天不会发狂,在她身上宣泄仇恨?
韵梅已经不哭了。她走到爷爷身边,抱过妞子来。胜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再多抱一会儿妞子。
韵梅紧紧抱住妞子的小尸体,慢慢走回院子里。她低下头,瞅着妞子那灰白,呆滞,瘦得皮包骨的小尖脸,低声叫道:“妞子!”仿佛妞子只不过是睡着了。
祁老人转回身来跟她说:“小顺儿他妈,听见了吗?日本投降了。小顺儿他妈,别再哭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刚才我心里憋得难受,糊涂了。我想抱着妞子去找日本人,我错了,不能这么糟践孩子。小顺儿他妈,给妞子找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洗洗脸。不能让她脸上带着泪进棺材。小顺儿他妈,别伤心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滚蛋,咱们就能消消停停过太平日子了。你和老大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韵梅象是没有听见老人的劝慰,也没注意到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