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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扔下了笛子,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来。象有什么魔鬼附了他的体,他一跃,跃到台下,连人带椅子都砸在行凶的醉鬼头上,醉鬼还没清醒过来的脑浆溅出来,溅到小文的大襟上。
小文不能再动,几只手枪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头看了看若霞:“霞!死吧,没关系!”他自动的把手放在背后,任凭他们捆绑。
后台的特务特别的多。上了装的,正在上装的,还没有上装的,票友与伶人;龙套,跟包的,文场,一个没能跑脱。招弟已上了装,一手拉着亦陀,一手拉着晓荷,颤成一团。
楼上的人还没跑净。只有一个老人,坐定了不动,他的没有牙的胡子嘴动了动,象是咬牙床,又象是要笑。他的眼发着光,仿佛得到了一些诗的灵感。他知道桐芳还在台上,小文还在台下,但是他顾不了许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们应当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弹去。
第二天,瘸着点腿的诗人买了一份小报,在西安市场的一家小茶馆里,细细的看本市新闻:“女伶之死:本市名票与名琴手文若霞夫妇,勾通奸党,暗藏武器,于义赈游艺会中,拟行刺皇军武官。当场,文氏夫妇均被击毙。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误伤身死。”老人眼盯着报纸,而看见的却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与尤桐芳。对小文夫妇,老人并不怎么认识,也就不敢批评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们很可爱,因为他们是死了;他们和他的妻与子一样的死了,也就一样的可爱。他特别的爱小文,小文并不只是个有天才的琴手,也是个烈士——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脑浆!对桐芳,他不单爱惜,而且觉得对不起她!她!多么聪明,勇敢的一个小妇人——必是死在了他的手中,炸弹的一个小碎片就会杀死她。假若她还活着,她必能成为他的助手,帮助他作出更大的事来。她的姓名也许可以流传千古。现在,她只落了个“误伤身死”!想到这里,老人几乎出了声音:“桐芳!我的心,永远记着你,就是你的碑记!”他的眼往下面看,又看到了新闻:“皇军武官无一受伤者。”老人把这句又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无一受伤者,真的!他再往下看:“行刺之时,观众秩序尚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损伤。”老人点了点头,赞许记者的“创造”天才。“所有后台人员均解往司令部审询,无嫌疑者日内可被释放云。”老人楞了一会儿,哼,他知道,十个八个,也许一二十个,将永远出不来狱门!他心中极难过,但是他不能不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吧!这才是斗争!只有死,死,才能产生仇恨;知道恨才会报仇!”
老人喝了口白开水,离开茶馆,慢慢的往东城走,打算到坟地上,去告诉亡妻与亡子一声:“安睡吧,我已给你们报了一点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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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圈里乱了营,每个人的眼都发了光,每个人的心都开了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嘴,耳,心,都在动。他们想狂呼,想乱跳,想喝酒,想开一个庆祝会。黑毛儿方六成了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围着他,扯他的衣襟与袖子要求他述说,述说戏园中的奇双会,枪声,死亡,椅子,脑浆,炸弹,混乱,伤亡……听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说,没听见的,舍不得离开他,仿佛只看一看他也很过瘾;他是英雄,天使——给大家带来了福音。
方六,在这以前,已经成了“要人”。论本事,他不过是第二三流的说相声的,除了大茶馆与书场的相声艺员被天津上海约去,他临时给搭一搭桌,他总是在天桥,东安市场,隆福寺或护国寺去撂地摊。他很少有参加堂会的机会。
可是,北平的沦陷教他转了运气。他的一个朋友,在新民会里得了个地位。由这个朋友,他得到去广播的机会。由这个朋友,他知道应当怎样用功——“你赶快背熟了四书!”朋友告诉他。“日本人相信四书,因为那是老东西。只要你每段相声里都有四书句子,日本人就必永远雇用你广播!你要时常广播,你就会也到大茶楼和大书场去作生意,你就成了头路角儿!”
方六开始背四书。他明知道引用四书句子并不能受听众的欢迎,因为现在的大学生中学生,和由大学生中学生变成的公务员,甚至于教员,都没念过四书。在他所会的段子里原有用四书取笑的地方,象:“君不君,程咬金;臣不臣,大火轮;父不父,冥衣铺;子不子,大茄子”;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是说七十二贤人里有三十个结了婚的,四十二个没有结婚的,等等。每逢他应用这些“典故”,台下——除了几个老人——都楞着,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他相信了朋友的话。他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日本人肯因他会运用四书而长期的雇用他去广播,他便有了饭碗。他把四书背得飞熟。当他讲解的时候,有的相当的可笑,有的毫无趣味。可是,他不管听众,他的眼只看着日本人。在每次广播的时候,他必递上去讲题:“子曰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或“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日本人很满意,他拿稳饭碗。同时,他不再去撂地摊,而大馆子争着来约他——不为他的本事,而为他与日本人的关系。同时,福至心灵的他也热心的参加文艺协会,和其他一切有关文化的集会。他变成了文化人。
在义赈游艺会里,他是招待员。他都看见了,而且没有受伤。他的嘴会说,也爱说。他不便给日本人隐瞒着什么。虽然他吃着日本人的饭,他可是并没有把灵魂也卖给日本人。特别是,死的是小文夫妇,使他动了心。他虽和他们小夫妇不同行,也没有什么来往,可是到底他们与他都是卖艺的,兔死狐悲,他不能不难受。
大家对小文夫妇一致的表示惋惜,他们甚至于到六号院中,扒着东屋的窗子往里看一看,觉得屋里的桌椅摆设都很神圣。可是,最教他们兴奋的倒是招弟穿着戏行头就被军警带走,而冠晓荷与高亦陀也被拿去。
他们还看见了大赤包呀。她的插野鸡毛的帽子在头上歪歪着,鸡毛只剩下了半根。她的狐皮皮袍上面湿了半边襟,象是浇过了一壶茶。她光着袜底,左手提着“一”只高跟鞋。她脸上的粉已完全落下去,露着一堆堆的雀斑。她的气派还很大,于是也就更可笑。她没有高亦陀搀着,也没有招弟跟着,也没有晓荷在后面给拿着风衣与皮包。只是她一个人,光着袜底儿,象刚被魔王给赶出来的女怪似的,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三号。
程长顺顾不得操作了。他也挤在人群里,听方六有声有色的述说。听完了,他马上报告了外婆。孙七的近视眼仿佛不单不近视,而且能够透视了;听完了方六的话,他似乎已能远远的看到晓荷和亦陀在狱中正被日本人灌煤油,压棍子,打掉了牙齿。他高兴,他非请长顺喝酒不可。长顺还没学会喝酒,孙七可是非常的坚决:“我是喝你的喜酒!你敢说不喝!”他去告诉马老太太,“老太太,你说,教长顺儿喝一杯酒,喜酒!”
“什么喜酒啊?”老太太莫名其妙的问。
孙七哈哈的笑起来。“老太太,他们——”他往三号那边指了指,“都被宪兵锁了走,咱们还不赶快办咱们的事?”马老太太听明白了孙七的话,可是还有点不放心。“他们有势力,万一圈两天就放出来呢?”
“那,他们也不敢马上再欺侮咱们!”
马老太太不再说什么。她心中盘算:外孙理当娶亲,早晚必须办这件事,何不现在就办呢?小崔太太虽是个寡妇,可是她能洗能作能吃苦,而且脾气模样都说得下去。再说,小崔太太已经知道了这回事,而且并没表示坚决的反对,若是从此又一字不提了,岂不教她很难堪,大家还怎么在一个院子里住下去呢?没别的办法,事情只好怎么来怎么走吧。她向孙七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小文的一个胯骨上的远亲,把文家的东西都搬了走。这引起大家的不平。第一,他们想问问,小文夫妇的尸首可曾埋葬了没有?第二,根据了谁的和什么遗言,就来搬东西?这些心中的话渐渐的由大家的口中说出来,然后慢慢的表现在行动上。李四爷,方六,孙七,都不约而同的出来,把那个远亲拦住。他没了办法,只好答应去买棺材。
但是,小文夫妇的尸首已经找不到了。日本人已把他们扔到城外,喂了野狗。日本人的报复是对死人也毫不留情的。李四爷没的话可说,只好愤愤的看着文家的东西被搬运了走。
瑞丰见黑毛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