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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笑得很不好看,他声音很低,而很清楚的说:“我已经把那四个钟头辞掉了!”“什——”老二连“什”下的“么”还没说出来,就又闭上了嘴。平日,他和老三常常吵嘴;老三不怕他,他也不怕老三;争吵总是无结果而散。对老大,他只敢暗中攻击,而不敢公开的吵闹;他有点怕老大。今天,看瑞宣的神色不大对,他很快的闭上了嘴。
祁老人心里很不满意长孙这个把馒头往外推的办法,可是不便说什么,于是假装没有听见。
天佑知道长子的一举一动都有分寸,也知道一个人在社会上作事是必定有进有退的,而且进退决定于一眨眼的工夫,不愿意别人追问为了什么原因。所以,他很怕别人追问瑞宣,而赶紧的说:“反正只是四点钟,没关系!老大你歇歇去!”
小顺儿的妈正在东屋里作事,两手又湿又红,用手背抹着脑门上的汗,在屋门里往外探了探头。院中大家的谈话,她没有听清楚,可是直觉的感到有点不对。见丈夫往北屋走,她问了声:“有晾凉了的绿豆汤,喝不喝?”她的语气满含着歉意,倒好象是她自己作了什么使大家不快的事。瑞宣摇了摇头,走进老三屋里去。老三正在床上躺着,看一本线装书——洋书都被大哥给烧掉,他一来因为无聊,二来因要看看到底为什么线装书可以保险,所以顺手拿起一本来。看了半天,他才明白那是一本《大学衍义》。他纳着气儿慢慢的看那些大字。字都印得很清楚,可是仿佛都象些舞台上的老配角,穿戴着残旧的衣冠,在那儿装模作样的扭着方步,一点也不精神。当他读外文的或中文的科学书籍的时候,书上那些紧凑的小字就象小跳蚤似的又黑又亮。他皱紧了眉头,用眼去捉它们,一个个的捉入脑中。他须花费很大的心力与眼力,可是读到一个段落,他便整个的得到一段知识,使他心中高兴,而脑子也仿佛越来越有力量。那些细小的字,清楚的图表,在他了解以后,不但只使他心里宽畅,而且教他的想象活动——由那些小字与图解,他想到宇宙的秩序,伟大,精微,与美丽。假若在打篮球的时候,他觉得满身都是力量与筋肉,而心里空空的;赶到读书的时候,他便忘了身体,而只感到宇宙一切的地方都是精微的知识。现在,这本大字的旧书,教他摸不清头脑,不晓得说的到底是什么。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敌人不怕线装书。
“大哥!你出去啦?”他把书扔在一边,一下子坐起来。
瑞宣把与窦神父见面的经过,告诉了弟弟,然后补上:“无聊!不过,心里多少痛快点!”
“我喜欢大哥你还有这么点劲儿!”瑞全很兴奋的说。
“谁知道这点劲儿有什么用处呢?能维持多么久呢?”“当然有用处!人要没有这点劲儿,跟整天低着头拣食的鸡有什么分别呢?至于能维持多么久,倒难说了;大哥你就吃了这一家子人的亏;连我也算上,都是你的累赘!”“一想起窦神父的神气,我真想跺脚一走,去给中国人争点气!连神父都这样看不起咱们,别人更可想见了!我们再低着头装窝囊废,世界上恐怕就没一个人同情咱们,看得起咱们了!”
“大哥你尽管这么说,可是老拦着我走!”
“不,我不拦你走!多咱我看走的时机到了,我必定放了你!”
“可要保守秘密呀,连大嫂也别告诉。”老三声音很低的说。
“当然!”
“我就不放心妈妈!她的身子骨那么坏,我要偷偷的走了,她还不哭个死去活来的?”
瑞宣楞了一会儿才说:“那有什么法子呢!国破,家就必亡啊!”
09
要是依着日本军阀的心意,当然最如意与简明的打算,是攻陷一处便成立个军政府,以军人作首领,而把政治用枪刺挑着。但是,这样去作,须一下手便有通盘的军事计划与雄厚的兵力。事实上,他们有极大的侵略野心,而没有整个的用兵计划与庞大得足以一鼓而攻下华北的兵力。他们的野心受了欺诈的诱惑,他们想只要东响几声炮,西放一把火,就能使中华的政府与人民丧胆求和,而他们得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欺诈是最危险的事,因为它会翻过头来骗你自己。日本军人攻下了北平与天津,而战事并没有完结。他们须将错就错的继续打下去,而不能不把用枪刺穿住的肥肉分给政客们与资本家们一些。他们讨厌政客与大腹贾,可是没法子不准他们分肥。他们更讨厌中国的汉奸,而汉奸又恰好能帮助他们以很小的兵力镇服一座城或一个县分。他们须擦一擦手上的血,预备和他们所讨厌的政客与汉奸握手。握手之后,那些政客与汉奸会给他们想出许多好听的字眼,去欺骗中国人与他们自己。他们最不愿要和平,而那些小鼻小眼的人却提出“和平”;他们本只忠于自己——为升官,为抢钱,而发动战争——而政客们偏说他们是忠于天皇。“武士道”的精神,因此,一变而为欺人与自欺,而应当叱咤风云的武士都变成了小丑。
假若他们不是这样,而坦率的自比于匈奴或韩尼布尔,以烧红的铁鞭去击碎了大地,他们在历史上必定会留下个永远被诅咒的名声,象魔鬼永远与天使对立似的。但是,他们既要杀人放火,而又把血迹与火场用纸掩盖上。历史上将无以名之,而只能很勉强的把他们比作黄鼬或老鼠。北平为老鼠们净了街。老鼠是诡诈而怕人的。
他们的聚议,假若不是因战争催迫着,将永无结果。他们非教政客与汉奸们来帮忙不可,可是帮忙即须染指。他们应教别人分润多少?分润什么?自己抢来的,而硬看着别人伸手来拿,不是什么好受的事,特别是在鼠眼的东洋武士们。假若照着他们的本意,他们只须架上机关枪,一刻钟的工夫便把北平改成个很大的屠场,而后把故宫里的宝物,图书馆的书籍,连古寺名园里的奇花与珍贵的陈设,统统的搬了走,用不着什么拐弯抹角的作文章。可是,还有许多西洋人在北平,东洋的武士须戴上一张面具,遮盖上狰狞的面孔。政客们又说,这是政治问题,不应当多耗费子弹。资本家们也笑容可掬的声明,屠杀有背于经济的原理。最后,汉奸们打躬作揖的陈述,北平人是最老实的,决不抗日,应求“皇军”高抬贵手。于是,最简单的事变成很复杂,而屠杀劫抢变为组织政府与施行“王道”。
这样的从军事占领迂回到组织政府,使藏在天津的失意军阀与官僚大为失望。他们的作官与搂钱的欲望,已经随着日寇的侵入而由期待变为马上可以如愿以偿。他们以为只要一向日本军人磕头便可以富贵双临。没料到,日本军是要详加选择,而并不摸摸脑袋就算一个人。同时,日本军人中既有派别,而政客与资本家又各有党系,日本人须和日本人斗争,华人也就必须随着乱转,而不知道主要的势力是在哪里。他们的简单的认日本军阀为义父的办法须改为见人就叫爸爸。他们慌乱、奔走、探听、勾结、竞争、唯恐怕落选——这回能登台,才能取得“开国元勋”的资格与享受。他们象暑天粪窖的蛆那么活跃。
更可怜的是冠晓荷一类的人。他们所巴结的人已经是慌乱而不知究竟如何,他们自己便更摸不清头脑。他们只恨父母没多给了他们两条腿!他们已奔走得筋疲力尽,而事情还是渺茫不定。
冠晓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两个坑儿,脸色也黑了一些。他可是一点也不灰心,他既坚信要转好运,又绝不疏忽了人事。他到处还是侃侃而谈,谈得嗓子都有点发哑,口中有时候发臭。他买了华达丸含在口中,即使是不说话的时候,口中好还有些事作。他的事情虽然还没有眉目,他可是已经因到各处奔走而学来不少名词与理论;由甲处取来的,他拿到乙处去卖;然后,由乙处又学来一半句,再到丙处去说。实在没有地方去说,他还会在家中传习给太太与女儿。而且,这样的传习与宣传,还可以掩饰自己的失败,常常的在一语未完而打个哈欠什么的,表示自己因努力而感到疲乏。假若他的事情已经成功,他一定不会有什么闲心去关切,或稍稍的注意,老街旧邻们。现在,事情还没有任何把握,他就注意到邻居们:为什么象祁瑞宣那样的人们会一声不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他们究竟有什么打算与把握呢?对钱默吟先生,他特别的注意。他以为,象钱先生那样的年纪,学问,与为人,必定会因日本人来到而走一步好运。在他这几天的奔走中,他看到不少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