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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却没理会身边几个大臣叽噜市井俚言说笑。他在坐骑上挽缰纵送而行,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眯缝着了望雪景。身边一片杂沓响动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过细沙黄土御道的沙沙声,还有车驾队伍前导的六十四名畅音阁供奉细吹细打的鼓乐声都恍惚似闻未闻……雪,是前半夜已经停住了的,只是天色尚未放晴。苍黄的云层布满天穹,漫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原野,所有的村庄、高低错落的岗埠、竹林树丛都显得朦朦胧胧绰绰约约,在流风回荡的雪尘中,给人一种飘摇不定的感觉。只有每隔半里搭起的一座座彩坊,俱都用翠柏扎柱,挂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象翡翠雕琢的华表撑起的的牌楼,沿着驿道蜿蜒延伸,衬着一条一道纵横交错的河渠港汊,看起来宛似江南秀色夹着北国豪气,令人为之精神一爽。本来心情中略带郁闷烦躁的乾隆,出得城来,在广袤无垠的雪野上徐辔而行,呼吸着雪后清冽寒凉的空气,神色渐渐开朗起来,在马上扬起鞭向东北一指,问道:“范时捷,那一些岗上是不是你说的史可法庙?”
“啊——啊!皇上——是!”范时捷与纪吕等人正说笑入神,乍听乾隆问话,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脸上笑容犹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处,已经出牌子命他们停止拆庙,预备着扩建修葺。其实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运工料重新开工。”
乾隆点点头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一个太监,径至太后车前小声禀了几句,返身回来对纪昀和范时捷道:“你两个随朕进庙行香。其余车驾扈从臣子都在这里稍候片刻。”范时捷和纪昀忙遵命下骑,随着乾隆向东岔开官道,又向北,沿着山门前石阶逶迄而来。大队的随驾队伍停了下来。上千双眼睛痴痴茫茫望着乾隆,不知这位皇帝忽拉巴儿中途下道,高一脚低一脚趟着尺厚的雪要干甚么。官员们有不少知道这是史可法庙的,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里做甚么?”
“敢怕是进香的吧?”
“胡说——哪有这个理?史可法是前明遗臣,皇上是当代圣君!”
“我瞧着呀,皇上象是内逼,想寻个解手的地方儿——”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没个围幕,不知道做甚么使的么?”
……纷纷议论声中,乾隆三人已经进了山门。这座山岗,远远看去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缓。进山门向上看,一级一级的台阶几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样一波一伏道路隐约可认,直有近百级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两边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马尾松,树冠都不甚高,龙颈虬干枝桠横斜,掩在岗峦阳坡上,盖了厚厚的雪,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待爬到岗顶,乾隆看那庙,其实只是单进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额已经拆掉,两厢房的门框窗棂都没了,象人张着黑洞洞的口在喘气。院里几株老柏黑油油乌沉沉,蔽得地下的雪色泛着青光,断檩残檐,拆得四边不靠的庙院墙,凸凹不平的雪下不知埋着甚么物事,一座大庙静寂无声,只有树上鸟巢里几只老鸹受惊,扑着翅膀出来盘旋一阵,抖得树上一团团的雪落下来。乾隆望着正殿,蓦然间一阵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卜卜直跳,额前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纪昀见他脚步有点虚飘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说道:
“万岁爷,这坡太陡太滑,走得急了,您脸色有点苍白呢!”
“没甚么,朕只多少有点眩晕……”乾隆一脚又踩在雪下一块卵石上,一个踉跄忙又站稳了,勉强笑道,“只怕是史可法不愿见朕也未可知。”回头向庙门看看,王八耻手捧着香,巴特尔、福康安和素伦三个侍卫已经赶了上来,略定定神才觉得心安了些。
他这样一说,纪昀和范时捷不禁对望一眼。纪昀虽是海内才人儒学大宗,於鬼神一事素来遵定“存而不论”的孔子之言,其实是宁信其有不妄言无的。范时捷却是黄冠缁流有神必信的。二人差不多一样的心思,纪昀向着大殿正中一躬身,肃然不语。范时捷却是十分真挚,一拱手说道:“史阁部,您的庙在我境里,一向有失关照。拆庙的事我知道,倒是我主子下旨,要给您重塑金身再兴血食的。若有见怪之意,只管冲老范来就是!你我不是同朝之臣,各为其主理所当然,你是忠臣,我们也要学你忠贞,所以陪主子来看望你了,请客气些子,大家心里舒畅。”他顿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尚飨!”听得纪昀福康安都是一个莞尔。
“范时捷白话祭祀史阁部贤先臣,说得很见诚意。”乾隆本来临时上庙进香,觉得不甚礼隆恭敬,进庙气象阴霾沉肃有些心障,范时捷祷诉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进了大殿,站在史可法幞头官袍一身明装的坐像前,款款说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惟先生忠忱事于君国,烈风可传千古。朕於先生虽敌国君臣,然不能无敬佩之心。朕与尔约,但我大清一日尚存,先生俎豆香烟一日不绝!”说罢便回身。王八耻忙燃着了香捧给乾隆,乾隆看了看狼藉污垢的香案,皱了皱眉,双手插进炉里,只一颌首,后退一步,算是礼成。踅身出来,看了一眼阶下的三名侍卫,却对范时捷道:“有庙没有庙产是不成的。这岗周围一百丈之内的田土免了赋,不征钱粮,赐作庙产基业,好生寻个有修持的道士或居士来住持,料理史阁部的庙务。”
“扎!臣领旨!”范时捷忙答应一声,陪笑又道:“皇上在这里流连时辰不短了,咱们君臣该上路了。”
“唔。”乾隆掏出怀表看了看,忽然松弛地一笑,说道:“纪昀回头写一幅匾额给范时捷,黑地泥金的,加上奉旨谨书的字样。”纪昀忙答应着,乾隆已经下阶,又对福康安道:“有了匾额,还要一幅楹联。你拟一个朕听——走,我们边走边说。”素伦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石板阶子上有雪,贼滑的——”说着和巴特尔一边一个掺了乾隆挪着步子下阶出庙。福康安紧随侧畔,一步步跟着往下捱,胸中苦苦构思着,咏道:
丈夫舍生取义杰士趋死成仁
“不成,太平了。”乾隆摇头道,“这是拼字儿对对儿游戏——重拟。”福康安小声说“是”,又复结构,念道:
春秋彪柄惟责仁责义竹帛浩气岂计成计败
乾隆听了默然,半晌偏转脸问纪昀道:“你以为如何?”纪昀笑直:“志学年纪的哥儿,这已经难为了福康安了。前一联是泛了点,只图了字面工整;后一联臣以为指得太实,情思太囿于史可法本人事迹,有点象史藉列传考评语句。不得使人惬怀深思。”乾隆点头道:“说的是,纪昀拟一联朕听。”
纪昀哪里肯在福康安前出这个风头?——因知乾隆想让福康安展才,思量着笑道:“这是个绝大题目,又要现身说法,又要发古幽情,还得顾及现成景物,臣只於风花雪月草木鸟虫一道略有所知,一时寻思不来呢!”福康安想着纪昀的话,怎么听都是在点悟自己,环顾左右远眺近观,但见远峦苍茫隐曜、河港静流青带,近看岗上颓庙巍然,满山青松雪掩阡陌……遥思史可法当年血战死守扬州,全军尽墨孤守无援,不屈战死的惨烈景象,百年往事不可再追,不禁为之扼腕叹息,脱口而出喟然吟哦:
一代兴亡观气数千古江山傍庙貌话一出口,纪昀便合掌赞道:“好!这真是春秋写照!”乾隆也含笑点头。
一时催动车驾人马攒行,再无滞碍。又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五十里铺,尚不到午牌正时时分。此时天色更加放亮,一团团一块块的冻云或黄或白或绛或黛不规则地布满天空,正南方冰丸子似的太阳在浮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远远望见镇子,已是万头攒涌,三座彩坊都足有六丈余高,稻穗结成的“万寿无疆”“盛世太平”“海宴河清”的字样里,都夹了明黄缎子,周匝金丝镶边,看去金灿灿明晃晃十分精神。彩坊东西两侧,塑满了雪龙、雪凤、狮象等瑞兽,也都披红挂彩夭矫灵动若生,衬着彩坊更增壮观。彩坊后便是挤踊不定的人流,却由善捕营军士和南京水师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