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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未及转身,便见和亲王弘昼带着一群太监,有的抬着箱宠,有的提着鸟笼子过来,阿桂对劳环冰匆匆说了句:“你回衙办你的差使去吧——五王爷来了,这些人是给他净街的——五王爷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棠儿娥儿云儿也都忙蹲身万福。
“别他娘来这一套了。”弘昼笑嘻嘻对阿桂道,又转脸对三个女人虚抬抬手道:“三位请起——别闹虚礼儿,我受不了——听太监娃子们说这里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头出兵放马,家里照应不好,我们是做甚子的?”棠儿见他一手挽着个开脸丫头,一手提着个鹌鹑笼子,笑道:“王爷真会享福,来串门子瞧客,还带着玩的!”弘昼大咧咧笑道:“这得谢谢阿桂,我虽然是留京坐纛儿王爷,阿桂办差没的挑,我乐得清闲自在。我一见麻烦事,一见人跟我说差使求官,脑袋瓜子仁儿都疼——这些箱宠里都是些尺头,还有点银锞子,她两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两对鸟笼子,一对鹦鹉一对金丝鸟,送她们——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这么站门口风地说话?也不往屋里让让——真是的!”
丁娥儿和云姑娘还是头一次见乾隆这位亲弟弟。先是紧张,见他散漫不羁,大大趔趔毫无架子,说话随和风趣,又觉好奇,都听愣了。丁娥儿忙道:“恕奴婢失礼。奴婢们乍见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物儿,心里头拿捏——王爷请里头坐。”
“什么王爷不王爷!你们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爷;生到乞丐家,就是讨吃的。还不是这回事儿?”弘昼嘻嘻笑着,满不在乎说道,“你们叫进去,本王爷倒不想进去了。六嫂,那些话——你跟我福晋说的那些,跟阿桂讲了么?”棠儿抿口儿微笑,说道:“本想遵王爷的命,去跟阿桂弟妹说的,这里遇上了,想说又碰了这么件事,没来及呢!”“那就我说吧,你任谁别再提这事儿——这些东西,鸟,搬送海夫人府里,你们滚回府里。”弘昼一头吩咐太监,一头竟从怀里取出一粒干肉喂手里的鹌鹑,“乖乖儿,吃,别吃得太饱,又不能饿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难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轿,咱们走路说话,送你西华门,我回王府去!”众人见他这形容儿,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昼的八抬大轿,阿桂顿时觉得自己那顶四抬大轿比起来真是寒碜。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师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轿。出京巡视倒是允许,但那轿也比不上这轿轩敞适意。柞木轿杠桐木镶板,对面两座,足可坐四个人,中间轿桌旁还可立一个小厮侍候茶水点心,原木色轿厢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视如琥珀触之似玉,两边嵌着大玻璃轿窗,挂着明黄流苏金丝绒窗帘。座儿上还垫铺着丝绵软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软又松……弘昼笑道:“满新奇不是?别说你,皇上的銮舆我也搭坐过,也比不了我这轿舒适!放下机括,这上头还能搭蚊帐睡觉呢!——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儿用,回军机处就不用再吃饭了,喏,这桂花糕是今儿上午新打制出来的——这一碟不要动,是我喂鹌鹑的……”说着,拈了碟子里鸡肉糟黄豆丁儿又喂他手中那只宝贝鸟儿。
“五王爷虽然平素不理政务,据我阿桂看来,打圣祖爷府下的阿哥爷,没一个比得五王爷深通无为而治的。”阿桂在弘昼面前已经熟惯了,毫不客气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说,“五王爷您是通了性命之道啊!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们能料理的;您认真要料理的差使,没有一件不是事关军国根本的,也没有一件办砸了的。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昼抚着鹌鹑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铁嘴钩爪剔翎抖擞,咕咕舒翅直叫。弘昼笑道:“你这是马屁,也许是你的真心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反正我听得受用!不过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爷,看戏串馆子,在戏园子里让猴子扮西施登台和戏子们串戏玩儿,恼起来在茶馆里和人揪辫子打架,高兴了喝一碗豆腐脑儿,丢五十两金子起身就走。这只鹌鹑,你知道多少银子?——八百两!”
“八百两!”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个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错。”弘昼爱怜地看着这只小把戏,“还够买五个上上好的妙龄女丫头,置一处宅子,周济一百家穷亲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还值钱?不是的。可我适意!《红楼梦》里‘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宝玉是坏人?她撕得高兴!上回马二侉子来,哭丧个脸,说送了纪昀一对鸽子,值三百两。这鸽子听人奏乐,能按着节拍起舞振翅膀。过了几天问纪昀,纪昀说‘味道吃起来和别的鸽子一样’!……甚么都讲究个缘分,一勉强就出错儿的。”
阿桂品味着这位王爷的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像是玩世不恭,又似乎蕴含着有个道理在里头,一时寻思不清楚话中真意,想着马二侉子曲心奉迎纪昀,纪昀却大嚼会跳舞的鸽子的样子,不禁一笑,说道:“煞风景,纪昀居然也焚琴煮鹤!”弘昼笑道:“这是马二侉子不会想事情。你高兴送了,他高兴吃了,这叫各得其乐。纪昀岂是焚琴煮鹤之人?他是军机大臣,心眼儿成千上万——第一,主子知道了必定大笑一场;第二,告诉众人他不吃马屁这一套——请客人吃老茧皮水角子,是诡谲不是滑稽,处今日之世,没有比纪晓岚这家伙更聪敏世故的了!”阿桂特意地被弘昼叫来同轿而坐,听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笑言,略定了一下,笑问道:“棠儿嫂子的鸽子也叫人吃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弘昼点点头,隔轿窗望着外边暮色苍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凝视街两旁向轿子驻足垂手鞠躬致敬的行人,他的脸色已没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显得有几分忧郁,“还没有宰;但已经有人打这个主意了。你知道,皇后娘娘生过两胎阿哥,头一胎没序名就夭折了,二胎永涟出花儿,九岁上薨了,都没有养住,第三胎这才两岁,太监们弄了个百衲衣送进去,说是给孩子压灾。那奶妈子不放心,先让自己孩子穿了三天,居然惹上了天花!”
……走得稳稳的轿似乎颠了一下,阿桂的脸色变得苍自了:“这是出天花孩子穿过的百衲衣,有人谋害阿哥!”
“皇后、陈氏、那拉氏一干后妃侍候老佛爷从驾在外,钮祜禄氏主持宫务。”弘昼眯缝着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声调悠长叹息说道:“睐主儿你知道吧?就是魏清泰家的姑奶奶,赐名魏佳氏的那一位。怀胎已经八个月,每日挺着个大肚子帮钮祜禄氏料理宫务。钮贵主儿就叫她查问,不料那接百衲衣的奶妈子突然中风,瘫得不能动,不会说话,只能翻白眼儿。几个太监众口一词,都说是魏佳氏接的百衲衣!这样,黑锅她就背定了。钮祜禄贵主儿叫她说清白,可她又说不清白,只说见过这件百衲衣,谁接的,谁送的她一个也不认的。钮主儿翻了脸,告诉我要关起拷问,我说:‘不行!她怀着龙种,不定还是个阿哥呢——再说,奶妈子最清楚,不是魏主儿的首尾。’她说她主持六宫,有这权。我恼了,拍桌子骂,‘你是什么东西?我坐镇北京,是王爷,是堂皇正大的皇叔——你敢胡来,魏佳氏出事,我就敢叫内务府慎刑司拿你!”
阿桂听得心旌动摇,两只眼炯炯生光盯着弘昼,连大轿已经停落也毫无知觉。听外头太监禀道:“王爷、中堂,已经到了西华门外,请爷们……”
“滚你妈的蛋!什么西华门东华门?站远点看着?”弘昼暴怒地朝外吼了一声,接着说道:“咱们就轿里说,慎密些——我一跺脚就回了王府,正遇六嫂和我福晋嘀咕,一问,是六嫂进宫,魏氏哭天抹泪向她叫屈,钮主儿让她移到寿宁宫后——那是专门黜罚有罪宫人的冷宫,黑心厨子冰凉炕……四哥——皇上子息上头本就艰难,要再作践一个阿哥,你我将来如何交待?”
“现在移宫了没有?”
“没有。内务府两头作难,里头有贵主儿,外头有我,两头顶着呢!”
“奶妈子现在哪里?”
“打发回家去了。”
阿桂仰在软软的座垫上闭目沉思良久,霍然开目说道:“王爷,这不但是大事,也很紧急棘手的——我的权管不到圆明园。这样,先派几个太监看护那个奶妈子。您随我军机处稍候片刻,我帮您料理这件事。”他按捺着心里的极度不安,压低嗓子说道:“皇上不在,宫里闹家务,全凭王爷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