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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度顿时眼睛一亮,只见傅恒一身月白色实地纱褂,上套着紫色灯芯绒巴图鲁套扣背心,一条绛红色卧龙袋束在腰间,只微微露出米黄色缨络,脚下一双皂靴已穿得半旧,底边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两个黑宝石似的瞳仁,顾盼生辉,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令人一见忘俗。钱度心里不禁暗想:“庙会上扮观音的童子也没这般标致,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发愣间傅恒已经坐了,见李卫躬着身子要行家礼,傅恒忙道:“免了罢,你身子骨儿不好。”说罢看了一眼钱度问道:“上次来没见过,这位是……”钱度是个浑身装有消息儿的聪明人,一按就动,连忙上前禀道:“不才钱度,钱塘钱穆王二十六代孙,才到李制台府作幕宾的——礼不可废,我代东翁给您老请安了!”说着一揖,打个千儿起身又一揖,李卫在一旁看得直发笑。
“你很伶俐,这个赏你。”傅恒矜持地一笑,从袖中掏出几个金瓜子丢给钱度手里,转脸问李卫,“德州的案子怎么样了?哦,你别误会,我不干预你的政务。只是这事皇上很关心,说历来只见欠空的官员自尽,没听说过催债的反而寻短见的。皇上已下诏着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爷写信,叫我过山东时问问你。我只管带你的话回京。”李卫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案子是汤钧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跷得很。汤钧衡已会同刘康过了几次堂,各造供词都用飞马报我。臬司衙门知府衙门会同验尸,确系缢死。门窗从内紧闭,不是他杀。死者生前与人无怨无仇,不象因情仇勒逼自尽。我原是有些疑刘康,园为贺露滢是去查他的亏空的,但藩库报来说德州只亏空三千多两,犯不着为此杀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栈店伙作证,说贺某死前并无异常,当夜刘康拜会,贺某还亲送出门——这事抚司、臬司回过几次,今儿还来说要以自杀结案,我叫他们别急,再过一堂再商量。”
钱度在旁听着,十分佩服李卫精细。他思索一会,缓缓说道:“制台,请容我插一句。这是疑案,断然不能草草了结。这个案子我来济南时,曾道听途说,总觉得定自杀于情不顺,定他杀又于理难通。至于说什么‘冤孽’索命,窃以为更是离谱了。六爷回去自然要转奏皇上,这案子现时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对,”李卫笑道,“就是‘自杀于情不顺,他杀于理难通’。你这师爷够斤两!”傅恒边听边颔首,欣赏地看了一眼钱度,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功名?”钱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纳捐的监生。”
“监生也可应考嘛。”傅恒说着站起身来,“不在这里搅了,得回驿馆去,明个我就回京,这次我不扰你,左右过不了几日就会见面的。”李卫起身笑道:“六爷并没有急事,耽几日打什么紧?哦——您话里有话,莫非有什么消息?”傅恒只用手向上指指,没再说什么便辞了出去。
一个月之后,果然内廷发来廷寄,因直隶总督出缺,降旨着李卫实补。山东督衙着巡抚岳濬暂署。总督衙门立刻象翻了潭似的热闹起来,前来拜辞的、庆贺的、请酒的、交代公事的,人来人往不断头。李卫只好强打精神应付,实在支撑不来,一揖即退,请师爷代为相陪。钱度新来乍到人头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讨了个到各衙递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着李卫的绿呢八人大官轿在济南城各衙门里转,倒也风光自在。
一晃有半个月光景,这日正从城东铸钱司交待手续回来,路过按察使衙门口,隔着玻璃窗瞧见一个中年妇女头勒白布,手拉着两个孩子,一路走一路呜呜地哭。那妇女来到轿前,急步抢到路当央,双手高举一个包袱两腿一跪,凄厉地高声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为民妇作主啊,冤枉啊!”
钱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浑身一颤,顿时冒出冷汗来。按清制外官只有总督巡抚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轿。他是趁着李卫调任期间,自作主张和轿房商量过过轿瘾,这本就违了制度。更不好办的是雍正二年曾有严诏,无论是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凡有拦轿呼冤的,一概停轿接待,“著为永例”。自己这个冒牌货如今可怎么办?钱度鼻尖上顿时冒出细汗来。正发怔间,大轿已是稳稳落下。钱度事到当头,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么斯文。自己一挑轿帘走了出来,眼见四周渐渐聚拢围观的人群,忙摆手道:“大轿先抬回,我自己走着回去。”轿伕们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轿飞也似的去了。
“大嫂,我不是李制台。”钱度见轿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双手虚扶一下说道,“不过我就在李制台身边当差。你有什么冤枉,怎么不去臬司衙门告状?”那女的抽泣道:“我是贺李氏,宁波人——”话未说完,钱度心里已经明白,这是贺露滢的夫人。她一定发觉丈夫死因不明,专门赶到济南告状来了。眼见围上来的人愈来愈多,钱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随我去制台衙门,要能见着李制台,你痛痛快快说好么?”
贺李氏含泪点点头,拉着两个孩子跟着钱度踅到街边,沿巡抚衙南墙径往总督衙门。他却不往正堂引,只带着子母三人到书办房,这才安心,笑道:“地方简陋些,慢待了,请坐。”贺李氏却不肯坐,双手福了福说道:“我不是来作客的,请师爷禀一声李制台,他要不出来,我只好出去击鼓了。”
“您请坐,贺夫人。”钱度见她举止端庄,不卑不亢的神气,越发信定了自己的猜测:“要是我没猜错,您是济南粮储道贺观察的孺人,是有诰命的人,怎么能让您站着说话?”贺李氏形容枯槁,满身尘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总角年纪,也都乌眉灶眼的不成模样。妇人见钱度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诧异,点了点头便坐了,问道:“您怎么知道的?是先夫故交么?”钱度含糊点点头,出门去扯住一个戈什哈耳语几句,那戈什哈答应着进去了。钱度这才返身回来坐了,叹道:“我与贺观察生前有过一面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叹。不过,据我所知,贺大人乃是自尽身亡,孺人为了甚么拦轿鸣冤呢?”
贺李氏刚在按察使衙门坐了冷板凳,见钱度殷勤相待,一阵耳热鼻酸,眼泪早走珠般滚落下来,哽咽了一下,说道:“您先生——”钱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钱。”钱先生猜得不错,我是贺露滢的结发妻。”她揩了泪,又道:“不过说露滢是自杀,先生是说错了。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后吊谋害致死!”
“什么?”
钱度大吃一惊,腿一撑要几乎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声音有些发颤地道:“孺人,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呀!”
贺李氏抖着手指解开包袱。里边乱七八糟,衣物银两都有,还有一身朝服袍靴,摊在桌上,指着说道:“这就是杀人凭证,凶手就是那姓刘的知府!”
第三章 李又玠奉调赴京师 张衡臣应变遮丑闻
钱度心慌意乱,上前翻看衣服,并无异样便转脸看贺李氏,恰好贺李氏的目光也扫过来,忙掩饰着问道:“这是贺大人的衣服?”
“是……”贺李氏低头拭泪,说道:“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说已经官府验过……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团,象掉了魂似的。问来人谁是跟我老爷的长随,他说已经结案,长随被打发走了。
“我家老爷为人,虽然刚直要强,但是遇到再为难的事从没有唉声叹息过,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既没伤着害着谁,又不贪财好色,会有什么事想不开走这条路呢?来的那个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细细盘问,偏他什么也说不出。
“也是天助人愿!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发热,一时也走不了。我怕这些衣服发霉,就搭到天井里晒,谁知这一晒,就出了蹊跷,引来了满院的绿头苍蝇,打不尽赶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细看,原来衣领上、肘弯上,连朝服后肩上都有斑斑血渍,只是让人仔细揩拭过,不留心看不出来——钱师爷,您瞧这帽子红缨上头还留有血痂,必是凶手当时手忙心乱,没有擦净!
“我没见过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吊死的,我去看过,难看是难看。但是干干净净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