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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开中门放炮迎接!”李卫爽快地吩咐道,“叫议事厅的那起子官员齐到辕门外迎接!”说着便换穿袍褂,将一顶起花珊瑚大帽子颤巍巍插了双眼孔雀翎子,把锦鸡补服套上,又亲自抖开一件黄马褂穿在外边,已是浑身上下一团簇新。刹那间,李卫好像换了一个人,那种懒散,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神气一扫而尽,呵腰请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邬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继善和范时捷候在滴水檐下,见他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私邸,绕过议事厅,便见辕门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员鹄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卫一眼。范时捷看看辕门外,鄂尔善那边也是全挂子饮差卤薄,一乘绿呢大官轿前几十名校尉按剑侍立,簇拥着表情庄重严肃的鄂尔善等着李卫出来迎接。尹继善凑近了李卫,说道:“制军,接钦差穿这个黄马褂似乎有点不恭……”
李卫没有答话,掏出怀中金表看看,刚过未时。此时偏西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蜡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来,比起方才摆着几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两世之感。李卫略一住步,便又继续往前走,便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惊起绿荫中躲凉的一群鸟儿扑楞楞飞起远去,官员们见总督这身打扮出来,“啪”地一打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气声,真个鸦没雀静。李卫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摇着方步迎出了大门,因见鄂尔善也穿着黄马褂,离着五六步便站住了,将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请进衙说话。”
鄂尔善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盯视李卫良久,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了一口气,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有旨意,奉圣命而来!”
因为静,这句话话音虽不高,听来十分清晰硬挺,隐隐带着金石之音。随在李卫左侧的尹继善竟打了一个寒颤,所有文武官员都竖起耳朵,听李卫如何回答。
“我晓得。”李卫静静地说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圣命。
所以平礼相待,请鄂大人不必介意。“说着呵腰伸手一让,说道:”请——奏乐!“
鼓乐一起,紧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采。李卫鄂尔善并肩而行走在前头,尹继善紧随在侧,后头是范时捷,按察使,顺天府尹小大官员,一个个汗透重衣随着两个满不对心思的钦差大员返回了议事厅。
“皇上钦点我学差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经看过了。”两人分宾主坐了,献茶一过,鄂尔善欠身说道,“前次大人过访,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了大人,我这里先谢过了。”说罢起身一揖。李卫嬉笑着看了看满庭肃立的官员,说道:“南京这地方天太热,鄂大人乍从北方来,水土不服,这是常有的。咱们都是替雍正爷办事的狗,怎么‘汪汪’也还是一窝子,这一条大人尽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随身带,我去拜望,原也不为攀附,一来要请圣安,二来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门我的廷寄也到了。今个儿鄂大人过访,你是皇上耳提面命的,我想多听听你的章程。”
这番话不冷不热,调侃中夹着讥讽,鄂尔善听说“都是狗”,觉得颇不受用,但细思自己常日奏议,也有“犬马之劳”的话头,也真无从驳起,阴着脸思量半晌,轻咳一声道:“李公既已知道旨意,就不用着兄弟绕舌了。我来复查亏空,并没有私意,因有几个省虚服亏空完结,皇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点我学政,就便清查,这不是兄弟自己存心要寻李公不是。这一条务请李公谅解。鼎力助我办好这个差使——还有一句知心话:若是有冒滥亏空完结的,不妨现在就说,这也算不得大过失。你知道我这人,素来不肯苟且的,查出来,那就难免有玉石俱焚之虞。”说罢扬起脸直盯盯看着李卫。
李卫似乎怔了一下,说道:“据我下头报的,我省确实已经没有亏空。倒没有想到,‘冒滥’这档子事。这下头一群狗,都是我使出来的,从前并没有敢欺蒙我的。不过鄂公既说出来,我也不能拂了你这片心。”说着起身来,拿一把大芭蕉扇扑扇着兜了一圈,提高了嗓门问道:“谁冒滥邀功?有作伪的么?”
众官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答话。
“我说的嘛——我不敢欺君,这些狗日的也不敢欺我!”李卫嘻嘻一笑,回到主席坐了,“鄂公,咱们江南富甲天下。我李卫又是出名的鬼难缠。他们——”他用扇子指了一下众人,“他们不敢日哄我!”他如此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和正襟危坐,冷峻得石头人似的鄂尔善恰成鲜明比较,跟着鄂尔善的戈什哈每日看的都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道学脸,几曾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都咬牙低头,想笑,又不敢。
江南这些官早被李卫骂皮了,只腆着脸微笑。
“李大人不欺君,这一条我信得及。”鄂尔善很看不惯李卫这副痞子相,却也拿他没法子,因冷冰笑道:“至于下头这些老兄欺不欺李大人,要等查过再说。”
“查就查,怎么个查法?”
“我从户部带了不少盘查好手。”鄂尔善深邃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从南京首府,由近及远,一州一县逐个儿查。”
李卫抖着扇子,笑道:“看来鄂公是要撇开我李卫,单独查帐了。我得提醒大人一声,你方才说要我‘鼎力相助’,这个话不是旨意里头的,旨意里的原话说,‘会同李卫复查,不得稍存苟且之心’,所以我也是钦差呢!”说着便看鄂尔善,徐徐又道:“这里头有个名分道理,但我不争。你想想看,离秋闱只有几个月光景,你的主差是学政,这么逐县去查,凭你带的那几十多帐花子,弄到猴年马月?”
鄂尔善没想到这个大字不识的总督心里如此精明,从“会同”二字上作文章,把“钦差”身份拉平,想想李卫的话仍是无从辩驳,无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依着李大人,该怎么办?”
“都是钦差,见一面分一半,一百二十四州县,你六十二,我六十二。范时捷藩司衙门里头,盘帐老手比你带来的也不差。”李卫嬉皮笑脸,招手叫过范时捷:“老范,你这就去签押房,把通省县名一分为二,秩序打乱,搓两个纸捻来!”
范时捷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李卫弄的那两张名单用意,忍着笑躬身答应一声退下。鄂尔善不禁皱眉,问道:“你这是……”李卫一手扇子拍着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饭吃把式,虽说不雅,却公道——咱们抓阄儿!谁抓到哪个县,谁查哪个县!”
“这有点近乎儿戏吧!”鄂尔善板了面孔,身子向后一仰说道。李卫却身子一探,说道:“儿戏?不欺心,不负君恩,儿戏何妨呢?照你的办法固然不儿戏,差使却办不下来,我这个钦差又撂一边不用,那才儿戏呢!”
眼见两个人都红了脸,巡抚尹继善有些坐不住,思量了一下,说道:“这也是决疑良策。鄂公如觉不恰,有更好的办法,也成。总之朝廷差使,各自认真去办,更不必为此犯生分。”鄂尔善见李卫一手扣了茶碗,知道只要一言不合,立刻就端茶逐客,想想也确无更好的办法,只好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沉吟不语,心里只一个劲咬牙:等我查出来,哪怕只有一个县,再跟你这小叫花子算帐!正胡思乱想,范时捷用盘子托着两个纸捻儿进来,呈到鄂尔善和李卫面前,鄂尔善和李卫几乎同时,一人取了一个纸捻儿,一手端起茶碗,恶狠狠互望一眼,手指夹着纸捻端茶一饮。李卫和戈什哈便唱歌似的高叫一声:“端茶送客!”
“任你奸似鬼,吃了我的没脚水!”李卫散了众人回到上书房,一进门,将大帽子一掼,脱掉袍褂,一屁股坐了邬思道对面,扇着扇子笑道:“不过鄂尔善这帖膏药糊在身上也真够人受的!”邬思道挽袖秉笔,正在给李卫开购书单,一点也没觉察李卫回来,听见说话方抬起头来,一笑道:“公事了了?”
李卫因将方才接待鄂尔善的情形备细说了,又道:“皇上跟我说起过姓鄂的,什么都好。唯独以为除了读书人都是混蛋这一条,叫人腻味——他拈走的阄儿一个亏空县也没有,我就想累一累他,尝尝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
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你不读书,不论公廨私邸满口粗话,毕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