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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方才范时捷在这里已经说过了。刘墨林不是个笨人,不会拿自己脑袋开玩笑。”雍正冷冷说道,“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年羹尧节制陕甘山川青五省大军,专阃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专断杀伐,自然要招闲话。人无完人,朕只取他的大节大功。不然,外头办事的封疆大吏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么屁用?刘墨林,你去见见宝亲王,传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员二品以上,送你们潞河驿设酒辞京。朕随后还有手诏,你们带给年羹尧!”刘墨林听一句答应一声,却步退出殿外,径自传旨去了。
殿中只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绪似乎有些纷乱,脱掉青缎凉里皂靴,趿了一双千层底布鞋踱着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半晌,才道:“万岁,您好象有心事?”
“是啊,……”雍正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仿佛不胜慨叹,“面儿上朝局无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总觉心里不踏实。
似乎朕离开北京,心里就落空似的。三贝勒弘时,他坐得住这个纛儿么?“允祥低头想了想,说:”不妨事的,隆科多掌着禁城防务,政务是八哥和我帮着处置,有料理不开的,方先生就住在畅春园,我们也可去请教。再说,皇上去河南,离这里不远,八百里加紧文书隔日就一个来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时才叹道:”老十三,朕什么也不想多说,只交待你一句,丰台大营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细品味着雍正的话,半晌才低头答道:“是!毕力塔是我使了几十年的人,大营上下将弁,一多半是皇上当年亲自简拔的。万岁,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睁又灰又暗,仿佛要穿透宫墙似的望着远方,“——叫马齐移居畅春园,有事你和方苞马齐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经到皇史宬取走了朕三个儿子的玉牒?再说,正当太后薨逝,他到军机处取调兵勘合做甚么?对了,军事已了,军机处调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会儿退出去你就办这事!”
允祥头嗡地一声,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机密档案,说起来没甚要紧,但上头记载着各人出身准确的年月日时生辰八字。隆科多取这个东西——除了魇镇害人——有什么用场?联想到太后崩逝朝廷种种布防,想想雍正的话,也真令人发噤,沉思着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遗诏的人呐……难道……?”
“朕只是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乱疑。”雍正的目光逼视着允祥,烁然生光:“你须明白,逼勒官员归还亏空;改动制钱铜铅比例;清理冤案;还有朕的几个宠信大臣,李卫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田文镜还准备在河南叫官绅一体纳粮——朕一揽子开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内里外里隐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尧打个大败仗,他们好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逼宫!所以年羹尧就是十恶不赦的混帐王八,咱们也得先买他的帐!——方先生,了不起!”
允祥一笑,说道:“臣弟也不晓得皇上这么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说——”
他突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张大了口,竟一时接不下去。
雍正逼视着他,见他满脸通红,便道:“想说假话你就退出去!”
允祥只好嘘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道:“说您是打富济贫的……强盗皇帝——不过不单是说您,接着还有一句‘允祥是为虎作伥’。”
“说得好!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朕是天地间第一铁铮铮的汉子!
不过说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
朕受命于天,乃真龙天子,所以你是为‘龙’作伥!“雍正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几步,忽然仰首长叹一声,又道:”朕何尝不知道维持好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让谦和些儿,朕自己的日子就好过些儿?但你须明白,孟子讲‘民为贵’,其实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这积弊堆如山积,说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干老百姓什么事。
不压一压这些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鱼肉乡里的豪绅——这些个封豕长蛇,城狐社鼠在下头‘替朝廷’激民变,民变起来,朝廷又无力镇压敉平——防民之变,甚于防川呐……“他的心情似乎处于极度的矛盾状态,唏嘘一声又道:”想想看吧!
秦始皇一统六合,横扫天下,何等英雄?陈胜吴广两个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搅得局面稀烂!“
允祥听着,揣摩着这番话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给我画的这幅画儿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不过据臣弟看来,吏治虽昏,也还不是文恬武嬉,我朝无苛政,深仁厚泽,不会是奉承套话,与秦二世时大不相同。何至于到那一步儿呢!”
“这些朕岂不知?”雍正冷冰冰说道,“最怕的是代代皇帝都像你这么想!所以你说的是有理的混帐话!不讲这些了,台湾垦荒做得好,今年没有从福建藩库提粮食,那个知府叫黄立本;还有杨名时,贵州今年自给自足,还多少有点富余。明儿叫上书房拟旨,奖升两级,廷寄出去!”
“扎!”
“你给朕看好家!”
“扎!”
“立刻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有本事的侍卫护卫,随朕出行!”
“扎!”
“告诉他们立刻准备行装,”雍正微笑道,“这只有你一人知道,回头告诉方先生就是,朕,今夜就离京了!”
允祥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盯着雍正,说道:“皇上,不是定的后日么?再说,大驾仪仗也来不及预备呀!”
“坐在銮驾里除了谀笑,还能看见什么?”雍正哼了一声,“朕微服走。大驾是空的,先去五台,再去泰山,然后去河南,朕坐大驾回京——听见了?”
“扎——臣,明白!”
第三十回 魑魅魍魉戏法汴京 心意不投逐走金陵
田文镜在开封任职不足三个月,骤然越过道、臬、藩三级,径直超迁河南巡抚,惹得通省同僚一齐眼红,因新任开封知府尹未到职,暂且由原任同知马家化摄府事,原任巡抚家眷也未离开巡抚衙门,田文镜一来觉得有点忸怩,不好意思升堂视事,接受不久之前还高居于自己以上的下属的参礼,二来开封城北就放着一条年年决溃的黄河,眼看菜花汛将到,又从密折批语辞气里瞧出来,雍正似乎想亲自来视察河防——无论当巡抚还是当知府,当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务,出了事都要受处分,而且就开封城而言,只要决溃,必定先受其殃,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南灌,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无官无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连淹带饿冻,还有传疫死了七八千人,朝旨一下,巡抚发军前效力,知府赐自尽。所以田文镜尽管一肚子报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要改革旧赋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成天下第一名巡抚,眼前却只能死心塌地先使悬河不致崩溃。他从浙江绍兴聘了四名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的修束,外加一个邬思道,专管为自己起草奏章条陈,却是每年五千两的花花白银。别说那四个师爷心里别扭,就是田文镜,几时想起心里便是一阵光火。但邬思道是李卫所荐,先荐诺敏,诺敏倒了又荐到自己这儿,可见此人与李卫关系非同寻常,李卫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说一不二的人物,和怡亲王更是过从得密,因而他早就想寻事开销掉这个每天醇酒妇人任事不管的瘸子,却迟迟不敢下手。偏生邬思道上的奏章条陈,每次都照准,还时有嘉勉言语——也实在无可挑剔。眼见五月将近,上头驿报水情,甘陕雨水大,去年落雪多,今年菜花汛来势不祥,田文镜下令取出开封府全部库银资河工用仍不敷数,便用巡抚关防,咨会通政使衙门,拨银一百万征用民工。藩司衙门回文极为客气,门也堵得极严:上咨禀知田大人文镜:宪命悉领,唯户部于三月二十九日奉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并上书房敕命,河南藩库现所存银三百十九万两,一百万着随时递送年羹尧处军用,五十万两解送山东赈灾(来年由户部补实),一百三十万两传送李卫处购买漕粮(已发),以补京师直隶用粮不足——仅此粗计,藩库可动用银两仅三十九万两,谨遵宪命全部拨往河工。年羹尧奉旨回军过境犒军所需,仰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