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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允禩从屏风后闪了出来,摇着一把泥金檀香木扇,慢悠悠踱着,似笑非笑说道:“舅舅,别以为皇上的耳朵就那么长!他那一套只好吓唬王文韶这样的书呆子!八王府数十年经营,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都是八爷的家生子儿奴才,过了粗罗过细罗,筛过不知多少遍了!和你说几句体己话打什么关紧?我们叫你谋反了么?”允禩却爽朗地一笑,说道:“舅舅,老九那张嘴你还不晓得?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儿到畅春园是去见方先生。张廷玉和马齐从驾,还有礼部的人。
老王掞不成了,上了遗折,他们要去看看。山东亏空二百万银子,要派宝亲王去催,江南、浙江、江西三省亏空七百万,要和方苞商量着派钦差大臣去催。根本没有你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的事——!不过,舅舅,我也知道我是是非之人,我这地方是是非之地,并不敢一定攀你。一处谈谈,也为你好,若一定不肯,甥儿也是不敢勉强的。“
允禩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侃侃言来,句句温馨可人,毫不剑拔弩张,但字字都带着骨头,绵里藏针,而且对雍正的行止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到这地步,真让人摸不透,他手下到底有多大一个谍报网为他效命。隆科多听着,大热天儿,竟无端打了个寒噤。想着,笑道:“我也是怕皇上一时寻我有事,不在跟前怕失礼。八王爷既这么说,我就愧领了——至于别的心思,我是没有的,王爷原就是亲王,如今又加恩总理王大臣,天子驾前第一人,也正该贺一贺!”
“哈哈哈哈……”允禩突然纵声大笑。
“千岁……”
“走,走。这里不是说话处,花厅里去!”
隆科多满腹狐疑随着允禩和允禟步出王府正殿,从月洞门进西花园,穿过一带月季花藤密密编起的花廊,里边豁然开朗一片绿茵茵的空场,碧波荡漾的海子边柳丝拂风,黄鹂鸣啭,一座歇山式压水三楹小殿矗在岸边,与湖光树影相映生辉。
隆科多不禁赞道:“神仙去处!”
允禟没有回答,将手一让请隆科多进了书房,却见两个人已先在里边正在专注地弈棋,见他们进来,两个人一齐推枰起身。允禩笑着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上书房满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兼步军统领九门提督,皇舅舅隆科多。”又指着下棋的一位五十多岁的清瘦老者道:“这位汪景祺先生,号星堂,是原来上书房大臣索额图门下清客,康熙五十三年举人。这位空灵大师,就是日前在宫中为太后祈禳的密宗大法师了!”
“久仰久仰!”隆科多心中十分震惊。他万万没想到空灵这样的神僧居然和八爷党有这样深的渊源,更猜不出汪景祺这样一个小小举人,为什么成了廉亲王府的座上客,而且位置似乎还在空灵之上!想着,不禁问道:“星堂先生,现在哪里恭喜?”这时,家人们已经抬进一席热气腾腾的席面,允禟不等汪景祺回答,在旁笑道:“我们坐下慢慢叙。来,来,也不用安席,随意坐吧!”
允禩坐了主席,亲自执壶为各人斟了门杯,笑道:“你们看这位舅舅。如今已见了老态。当年可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呢!先帝爷西征,在科布多被围,是舅舅背着先帝突围出来,舅舅是大清的介子推,擎天保驾,应该有今日荣耀富贵!我先敬舅舅一杯!”隆科多最怕的是沿着上次与允禟密议的题目说话,见他说起这些,略觉放心,忙端杯道:“今儿你的大喜,加俸加官,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有什么说头,还是五爷请!”允禩接过杯,盯着杯中琥珀汁一样的酒,良久方叹道:“就算是吧!我喝了这杯。舅舅,我知道有些话你不愿听。大凡人都是如此,得意时常忘后路,喜吉而畏凶,一句扫兴话也难入耳。哲人高明之处也正在此,老子于是就说‘福兮祸所伏’,我心头清明着呢!”这些话隆科多听着确实如坐针毡,可又不能不听,默思良久,终不能一语不发,因干笑一声道:“八爷,话既说到这份儿上,我也掏心窝子说几句。早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心里总折腾着这些个,有百害而无一利,木已成舟,生米熟饭,到了这个山上,就唱这山歌。圣上为人确实精细,恕我说句罪过话,存心并不宽厚,这是人人都晓得的。不过良心话,待八爷满好的。苏奴是八爷的人,先年保八爷当太子,被先帝剥了黄马褂,如今又晋封贝勒;佛格,一个闲散宗室,也和八爷过从很密,皇上如今用他作刑部尚书,阿尔松阿如今也是刑部尚书,佟吉图是佟国维的本家,皇上一即位就封了山东按察使,上月又进位布政使——先帝爷在时,八爷保举过多少次的人,如今都大用了。您今个儿又蒙恩为总理王大臣,圣眷是很隆的,依着我看,皇上虽刻薄,却并不寡恩,兄弟情份上很顾全的了。”允禩听了格格一笑,又是没言声。
“隆大人你还没说完。”坐在下首的汪景祺说道:“八爷的世子弘旺如今进了贝勒,皇孙里是头一份。废太子允礽如今虽然还囚禁在上驷院,内廷有讯儿,就要移居威安宫了。外地进的贡品时鲜,皇上都要分赐给允礽些。允礽的长子弘皙,也进封了郡王——就是马齐,当年还不是皇上的对头?如今在上书房和张廷玉平起平坐——我说的有假没有假?”
“都是真的。”隆科多面无表情,盯着这位精干清癯的老举人,揣摩着他话中的意思。看允禩和允禟时,都是微笑不言,夹着菜慢慢嚼着静听,只空灵和尚似乎一切都无所谓,双手抓着一条金华火腿大吃大嚼。汪景祺以箸画桌,口气陡地一转说道:“还有另一面隆大人也不可不留意。理藩院都察院两院长官已经联名具折,弹劾大将军王允禵大闹先帝灵堂,君前无礼,请削为庶人以正朝纲——”“这个我知道。”隆科多冷冷说道:“皇上已经留中不发。”
汪景祺一笑,说道:“留中不发是因为怕太后发怒,并不是已经结案。隆大人,大内选了十名侍卫,‘护送’九爷前往西宁,在年羹尧帐下学习军事,不知大人您知道不知道?”选侍卫去西宁的事隆科多已知道了,只想不到还顺便发配允禟也去西宁,他不禁看了一眼允禟。允禟喝了一杯酒,看着隆科多,沉重地点了点头。
“九爷”,隆科多已被这个汪景祺说得心里发毛,“这事圣旨还没下,要不要我在万岁跟前斡旋一下?”允禟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有那么大面子?我几次亲自请求,等送了先帝去陵寝再启程,我的四哥扬着脸睬都不睬!”汪景祺又道:“九爷是这样发落,让年某人软禁起来——十爷呢?他今个没来,是心里不痛快。哲布尊丹是喀尔喀的台吉,来京奔康熙爷的丧,病死在京师。本来嘛,这样的事由理藩院去个尚书送他灵枢回去也满尽礼的了,皇上偏叫十爷亲自送!喀尔喀离这里万里之遥,要过沙漠瀚海,还要绕过青海战场,你自想想,这是不是个送死的差事?”
隆科多愈听愈惊,脸色变得苍白,他已经明白了这个王府清客话中的潜台词,想了想,不甘示弱地说道:“这都是朝廷的事。先生,你关心的未免太多了吧?”
“我这就要说到您。”汪景祺眼中闪着绿幽幽的光,“您自以为是顾命大臣,受皇上不世之恩,我一点也不疑,你一心一意想为皇上办事,忠心耿耿——放心,九爷不会用那纸文书逼你做什么事,凡事要讲情愿!隆大人,你是总领提调京城兵马的长官,驻畅春园西的锐健营,绿营换防,你知不知道?丰台大营提督内定了图里琛,你知不知道?热河都统已经由狼曋的侄儿海因接管,你知不知道?——啊,隆中堂,你不要惊愕,还有你不知道的呢!马尔音已经有密本参奏你,说你卖官受贿,在密云祖陵置庄园一百顷;你上朝时从十二爷允裪面前擦身而过,礼亲王参你‘跋扈无礼’,你说二十三爷允祕‘童稚无知’说过没有?中堂,二十三爷是你说得的?当日拥立皇上柩前即位,二十三爷是头一个顶住说‘先帝说传位四哥’;比十三爷还早!你看他七岁,所以就敢这样说他?你说没说过,‘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到之时?——还有——”
他侃侃而言,如数家珍,隆科多早已浑身透心价凉,他强压着心头慌乱,一手紧攥着,另一手捏着椅柄,嗫嚅了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天威难犯。”允禩向注景祺摆了摆手,说道,“舅舅你说得很对。因为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压根就不是忠臣。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