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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当然,”苏舜卿眨了眨眼,她见过的人太多了,已经记不得西山那次邂逅。一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钱塘刘”,微笑道,“你的诗写得是不坏,我就冲这个来看看你。你够得上探花才情——不过你的话我还不甚明白。”
刘墨林嘻笑道:“这有甚的不明白?我说女人天生占尽便宜。《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母狗(毋苟)得,临难母狗免’嘛!”苏舜卿这才明白他兜着圈子诮骂自己,一啐笑道:“凭你给几两阿堵物我用哪只眼瞧你呢?南来的客人常说起卖字为生的‘钱塘刘’,果然名不虚传!方才说你探花委实小瞧了你,你有公侯之才!我是‘母狗’,君为‘公猴’不亦乐乎?”
刘墨林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中间却又嘎然而止,叹息一声:“唉……可惜文章憎命,公侯无份。我今破产邀君一见,可为我歌一曲,也算得人生极乐之境——过此一宿,明日买舟南下,仍往钱塘江畔卖字去也!”
“君何至于此?”苏舜卿妩然一笑,蹲了个万福,款款移步至案前,随手翻了翻堆着的文稿,说道:“我是孤身一人到这里,连件乐器也没带就这么干唱?”刘墨林向墙上摘下一个锦囊,小心地抽出一架琴来。苏舜卿笑道:“哪里寻这么一段劈柴,你就拿来做琴!别说钟子期,就是我这‘母狗’也笑掉牙了——”话音未落,便见刘墨林右手漫抹,右手轻轻一挑,“铮”地一声如激泉流瀑,满室俱是绕梁余音。苏舜卿顿时敛了笑容,凝神听时,琴音愈加激越,却声声浑沉浊哑,似有洞箫从中相和,原是刘墨林在弹奏《平沙落雁》。只见时而如疾沙流风,时而似雁翔漠空,她一生不知听过多少次这一古曲,自己也算此中好手,却不料这个潦倒贡生竟有此手段,她顿时怔了。移时曲终,良久,刘墨林才轻轻收回手来,笑问:“听得过去吧?”
苏舜卿上前,轻轻用手抚了一下那琴,讷讷说道:“荆山之玉,灵蛇之珠,是上好物件未必有好皮相——这是什么木头?”
“雷击木。”
刘墨林淡淡说来,苏舜卿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刘墨林道:“既然尚可入耳,我为你奏《长河落日》,你就唱我赠你的长短句儿。”苏舜卿原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来访这个肯出七十两银子见自己一面的穷贡生,至此,她已完全被他的才华和魅力折服倾倒。她听着他奏琴,望着那张狡黠中带着漠然的面孔,不知怎的心一动,竟自面红耳热,急敛心神,随琴音唱道:竹树苍郁我婆娑,为觅陈迹君婀娜。
故知回眸来相问,摇首嗟吁今生错。
曾言幽径映碧落,关山处,星云漠!
苏舜卿歌音甫落,刘墨林抬起头抚琴一笑,说道:“你这唱的是我么?只见过一面,算不得‘故知’吧!或许你另有所爱,在这里借题发挥,恐怕我消受不了。”
“逢场作戏嘛,”苏舜卿握着手帕子,瞥一眼刘墨林,“青楼伎俩惹你见笑了。这个你不爱听,你叫我唱什么呢?”刘墨杯直盯盯看着苏舜卿,半晌,嘴角泛上一丝苦笑,说道:“人都说我洒脱,其实要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比方这会子,独你独我斯情斯景魂不守舍,还怎么洒脱?”苏舜卿怔了一下,突然格格一笑,啐道:“你这样儿的哪个男人不会?别跟我做这象生儿!既然魂不守舍,我来给你招魂!”
刘墨林莞尔一笑,说道:“看你这样子,扬起手帕子要喊魂么?可惜了你这资质,竟而不能免俗——我有《自招魂吟》你可愿听?”说罢,也不看苏舜卿,低头抚弦轻轻勾挑着,曼声吟道:琼冰高宇非子之所居耶?尔何降诸于斯世?雪肌玉骨非子之躯耶?尔何爱吾浊泥尘夫?霞蔚云蒸非子之容色耶?尔何令露申辛夷之妒闭?予以匆匆行世羁旅之客,蒙霰雾之濯面,游潦水之无际,攀幽谷之青藤,望星河而泪穷!无既寄予从无尚之皎性兮,何复惩之以九原之苦酿!挽辔驻车俯仰而哀兮,叹云端之渺茫。告造化布世之神祇兮,知吾生之永伤!
已泪竭于汝南兮,对残照之西风陵岗……尔乃明珰宝璐,佩环摇坠姗姗而来,立汤水之阴,倚殷王之旧城,行白河之渚,回明月之眸,睹我迷惘之客身,舒皓玉之腕,嫣然笑而招之曰:魂兮归来,其无往兮。寒星孤心,待汝久些。河江且回,吾不汝厌。归来归来!魂兮归来!
吟至此,刘墨林住琴凝视苏舜卿,眼中满是企盼和渴望。苏舜卿已是痴了,讷讷说道:“楚骚风调,招魂翻新……是先生手笔?我不信……”刘墨林不语,起身向桌前授笔濡墨略一思忖,在宣纸上述笔疾书,苏舜卿款步踱过来瞧时,却是方才《自招魂吟》续编:予以惭悟昂藏,旦归于高远,则告诉“不信”不许。
由是泉涌桔涸之涧,江泛息壤,将之魂出九幽之域,己白之骨返六阳之躯!
乃执旌旌之辉煌,与子乘轿龙回云之车,共游七重之天,食玉瑛之圃田,饮杜康之甘泉……刘墨林一边写,偏过头问道:“信不信?许不许?要不要接着写?”苏舜卿轻轻揭起那张纸,看着刘墨林一笔怀素狂草体,如龙蛇游舞鬼魅相斗,她的眼中熠熠放出光来,叹道:“也真难为了先生。不过,后头结句,既是骚体,还该有个‘乱’才齐楚了……”刘墨林无声一笑,挨近了她,问道:“你说的什么‘骚’?
怎么个‘乱’法?说给我听。“
苏舜卿低了头,掠了掠鬓,良久才道:“你们男人,坏死了……”
刘墨林见她这样,早已半身酥倒,一把拽过纸丢了地下,紧紧抱着苏舜卿便做了个嘴儿,苏舜卿浑身立时软绵绵的,骨头散了架似的由刘墨林搓弄着。两个人滚翻在床上,苏舜卿口中梦呓般喃喃道:“不要……不要……我还是处子,不任风狂……”“那正好,我是童男,这才是珠联璧合呢?”刘墨林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解着苏舜卿小衣,从温玉般的鸡头小乳慢慢搓弄着向下,用手轻抚着说道:“此处温柔乡真个销魂,宝盖峰尖豆蔻含葩妙不可言!舜卿……干么闭着眼?多美的眼啊……睁开吧,瞧着我……”他翻身压了上去……
第十八回 尴尬客忽成青云士 进贺表骨牌惊状元
刘墨林苏舜卿二人如鱼得水,温柔乡中几度春风方寸心满意,正欲起身,忽听院外脚步杂沓,像是一群人拥了进来。
一个老婆子的声气叫喊着:“李二家的!眼错不见,你把我的苏姐儿就拐弄走了,遍地里寻不着!”接着便听老板笑嘻嘻地下气儿说道“好我的干姨?那是您老的摇钱树子,我就是坟头上冒八丈青气,敢拐弄么?苏姐儿就在北房,方才还听她唱来着,敢怕这阵子正和刘爷坐地说话儿罢。小人糊涂油蒙了心,只想落几个牵马钱,干姨你胳膊上走马的人,在乎这点子意思?”一头说,一头带着那老鸨婆子进来。刘墨林正发怔,苏舜卿已是唬得面白如纸,一把推刘墨林起身,说:“快穿衣裳!”一边撑起身来,扯了小衣胡乱穿上,便系腰带。正自慌乱,那门“豁啷”
一声已被打开。
“老天爷!”那婆子一见二人情景,双腿一软几乎坐在地下,打个摆儿双膝一拍便扑了上来,口中骂道:“你这天杀的卖屄浪蹄子!这些天来浪东浪西,我就知道你发了骚——老纳兰家三千两银子给你赎身,徐公子三百银子给你开脸,你装病弄呆,说‘舍不得妈妈’!这可倒好——”她又哭又骂,一把抓了舜卿头发扯下床来拽在地下,手指刘墨林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破烂流丢一口钟的功名,叫化子不像叫化子,卖唱的不像卖唱的,论人物不配给徐大公子提鞋——”她轻蔑地看一眼怔在当地的刘墨林,“——哪块地里长不出这么个歪南瓜,你就跟他睡?你这杀千刀没天良的贱妮子!”店主李二见店外有人往里张望,忙赔笑道,“好我的老干姨,姨祖宗,你老醒醒神儿罢!这破了身子的事儿,自己不张扬谁知道?一床锦被遮着些,刘先生再破费几个,大家圆场儿不好?这么着鸡飞狗跳墙的,有什么好处嘛!”话未说完,老鸨子已照脸一啐,骂道:“就你能!你爹出了名的‘不够数’,问问你妈,成婚头夜她蒙混过了没有?”
一句话骂得众人捂着嘴笑。刘墨林情知是坏了这婆子的摇钱树,见苏舜卿委顿在地满面泪光只是啜泣,心下掂掇一阵,说道:“老妈妈你别发威。生米做了熟饭,你一头撞死也没用!嗯……舜卿多少赎身银子,我填还你,舜卿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