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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里琛觉得已经完成了雍正的“先看人后传旨”的差使,嘴一努,一个戈什哈立刻闯到席前,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谕!闲杂人员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几个女伶冷不丁的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慌忙闪了开去。诺敏一惊之下站起身来,却见图里琛双手捧着黄绫袱盖着的诏谕庄重地走到席前,忙笑道:“天使到了,我竟一点也不知道,有罪有罪。请大人稍候,我更衣就来——设香案!”图里琛微微点了点头,将敕书交随从捧着,也套上了皇帝赐的黄马褂,弹了弹前摆,走到香案上首南面而立,早见诺敏朝珠袍服疾趋而出,伏地叩头说道:“臣诺敏恭请圣安!”
“圣躬安!”图里琛朗声答道:“诺敏听旨!”说罢展读圣旨:奉朱批:诺敏前奏甚明晰,甚为可嘉。山西之清理亏空可为天下一鉴。着发各省,会同督抚商酌效法。
山西通省亏空二百余万,诸务废驰,今诺敏到任半年,料理清楚,钱粮分厘皆有着落,且将前任之愆,累及现任无辜尔各省封疆大吏若肯如诺敏之实心办事,天下事何有不办之理?诺敏实可为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他省督抚当愧而效之。今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钦此!
诺敏听了忙连连叩头,说道:“请图大人代奏,臣诺敏何德何能,受主上不次深恩,惟当以国为家,忠于厥职,定将三晋治理得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方副主上托付之重!”
这是早已和幕客们商量好的答词,雍正是个求实的人,拍马说不定拍到蹄子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套话也未必愿意听,不如实打实从自己差使上说,反而更惬圣意。
果然图里琛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双手扶起诺敏,说道:“圣上宵旰焦劳,一心求治。诺大人体贴圣心,果然是位能臣。
主上夸你,不枉了圣祖栽培之恩,也难为年大将军举荐!“说着又问:”田文镜呢?“
“回钦差的话,”诺敏一脸庄敬之容,“田大人近日一直在藩库清点银帐。今日已经清理完毕,听说上街看灯去了。”
“你看来并不介意田文镜挑剔山西省务?”
“因为一朝臣子,同事一朝天子。”诺敏恬然答道,“本来嘛,半年清完数十年积欠,难免有人疑惑。田大人办事认真,肯实地考察,为我辩清真假,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介意?不过……”
诺敏说着目视左右,叹息一声道:“文镜不该在清查亏空时,弄一个歌妓养在驿馆。弄得省城议论纷纷,这实在有辱官缄。我虽不计较,下头人却咽不下这口气,已经将那个女子拿到府中。这件事也要请图大人示下,怎么样周全了各方体面,又不至于使田大人有所误会。”图里琛绷得紧紧的面孔突然松弛地一笑,只有这一霎,才看得出他刚毅凛寒性格的另一面,竟带着一丝天真无邪的孩子气。在诺敏的导引下,图里琛也慢步向上席走,一边回答:“这是你巡抚职份里头的事嘛!我管你这些事做什么?你和田文镜为了亏空一事打钦命官司,已经朝野皆知。这点子风流罪过也只算锦上添花罢了。”
诺敏一边陪着坐了,寻思着这个少年新贵这番似实若虚闪烁不定的话,说道:“我和文镜兄并无私怨,是文镜硬要挑剔,不肯放过。幸亏圣聪高远明查秋毫,不然,这‘冒功邀宠’四个字,诺敏如何当得起呢?”说着便笑,一边吩咐继续开筵。
便见门上司阍的戈什哈进来报说:“田文镜大人特地前来拜会钦差大人!”
第九回 图里琛奉旨巡并州 元宵反诮语讥忠直
听这一声,花厅前几十名翎顶辉煌的官员,从布政使、按察使到各司道,及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还有省城十几个缙绅耆宿一齐扫兴,面面相觑着停了箸站起身来,不知这个粘胶腻牙的过路钦差又要来寻甚么晦气。诺敏向着首席稳坐的图里琛略点头致意,忙着起身离席,也是一脸张惶。图里琛这才领略到,田文镜在太原着实犯了众恶。他不动声色,端着酒杯沉吟,只见田文镜穿着鹭鸶补服,戴着白色涅玻璃顶子脚步匆匆进来。
“听说钦差图大人到了?”田文镜和诺敏相对一揖,二人目光一碰都闪了开去。田文镜扫视着众人问道:“在此地么?容下官叩请圣安!”图里琛这才看出,田文镜眼睛原来近视,自己身着黄马褂居中而坐他都看不清,莞尔一笑起身道:“我就是图里琛。”田文镜这才转过身来,跨前一步甩了马蹄袖双膝跪下,亢声说道:“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
钦差叩接钦差!这本来是实情,但确实是一句多余的话。
众人见田文镜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强项模样,想笑又都不敢。
一时偌大筵宴上寂无人声,只听远处衙外开锅稀粥似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是时漏下三更,已到正月十五子正时分了。图里琛也被田文镜弄得一愣,但他此时口含天宪手握重权,哪里将田文镜放在眼里?略一顿,冷冷说道:“圣躬安!钦差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了——你别忙起来,有奉旨问你的话!”
“臣恭聆圣谕!”
“奉旨问田文镜,”图里琛道,“田文镜乃京师撮尔小吏,奉旨往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原系专差,并未奉有沿途采风,干预地方政务旨意,何故无事生非,妄奏山西巡抚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朕原是可欺之主么?”说罢便盯视田文镜。
田文镜从容不迫,叩了头答道:“臣奉旨西行原是专差,但原在户部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旨意已记档缴皇史宬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乃是以户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位份悬殊且无宿怨,正因主上非可欺之主,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洞鉴烛照!”
这个话大出人们预料,连诺敏也不禁愕然,顿时脸涨得通红,很想插一句问“你怎么不早说你是以户部司员身份查看的”?但现在图里琛是代天子回话,无论何人插口都是欺君,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沫,下死眼盯着这个无端来山西搅闹的刺头儿官,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往上窜。图里琛也大感意外,但此时也只能遵旨问话,因道:“今山西通省亏空弥补齐全,尔既查清,银帐可相符?”
“分文不差!”
“既然分文不差,”图里琛背诵着雍正的原话,“尔无端污人名节,是诚何理?是诚何心?足证朕心许诺敏为天下第一抚臣鉴人不谬。若诺敏有一丝一微欺隐,朕亦无颜对天下抚臣矣!问尔田文镜,还有何言对朕?”诵罢目光咄咄,逼视着田文镜不语。
田文镜舔了舔嘴唇,雍正的这些话刁钻凶狠到如此地步,是他和邬思道都没有想到的,而袒护诺敏到这个份上,更使人始料所不及,如若再继续哓哓置辩,那就不是与诺敏质对,而是直接扫雍正的脸了。田文镜沉吟半晌,叩头答道:“臣愚昧。诺敏确系‘天下第一抚臣’万岁问至此,臣还有何言可对?伏惟圣裁!”
“来!”图里琛目光灼灼,断喝一声,“革掉田文镜顶戴!”
“扎!”
两个亲兵答应一声,走上前去。田文镜却将手一摆,煞白着脸双手抖着拧下涅玻璃顶子上的旋钮,递了过去。
“田大人,”图里琛微微一笑,亲自上前双手搀起田文镜,“不要这么懊丧嘛。办砸了差使革职去顶子的论千论万,宦海沉浮平常事,桂冠可作伴梅人。来,且吃酒,我为大人压惊!”
诺敏便忙着让人斟酒,双手捧来敬给田文镜,笑道:“文镜,到晋一月有余,殊失主人之道啊!想一想,不过噩梦一场,恍若昨日之事。这里图大人可作证,兄今遭圣上严旨切责并非兄弟进谗……料想文镜回京,朝廷必定还有恩旨的。”田文镜听着诺敏这些虚情假义的慰劝,也不言声,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向众人亮了杯底。径自扬长走到上首桌前翘足而坐,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图里琛见他如此胆气,刹那间心一动,闪过一个念头:“此人豪杰!”诺敏却高兴得醉了似的,背着手兜圈子,只是想笑又怕失态,众人都以为他在搜索枯肠作诗,却见他手一摆,说道:“把大爆竹放起来!放焰火!”
随着爆竹“呯呯”闷雷般一声接一声响起,十二箱焰火喷花吐霞泼雾流光,映得席面五彩缤纷。一轮浑圆的月亮,将银辉纱幕似地铺向大地,霭霭瑞光中坐着这群心思不一的官绅举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