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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胤禩最担心的,被阿灵阿这个病夫一箭中的。胤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半晌才道:“不但老九老十,恐怕这类事太子、大千岁、诚郡王和老十四都难免。如今临事才知道老四的难。”
“所以才叫‘天降大任于斯人’。”阿灵阿俯仰之间,显得精神焕发!让太子暂时占去天时,大阿哥三阿哥占地利,八爷你占人和。不操妇人之仁,而用申韩之忍,果然将吏治清出头绪,连四爷十三爷也要跟着你走——今日四爷发言,反过来看,也未必不是要在你跟前站个地步儿。八爷,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张德明接口便道:“这话见得深。昔日鸿门之宴,项王不取,遂有垓下之刎;王莽篡汉,刘玄称帝,不诛光武,于是更始短命;陈桥兵变,赵匡胤如愚忠恋恩,哪来的宋朝?千古机遇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后世人还不是枉自扼腕痛惜?”
胤禩霍地站起身来,急速在屋里踱了几步,倏然回头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原以为王鸿绪是学问最好的,阿灵阿不过是个趁食旗人,张德明挟术士倚附王侯,讵料关节眼上才瞧出来,两个人竟有如此心胸才智,而且忠贞诚笃远在标榜道学的揆叙、王鸿绪等人之上!许久才点头道:“今夕何夕,胜读五车之书!你们好自为之,一切如常。张先生,你在武备上替我操操心。中唐李泌以道士出山为辅,我看你不亚于他!”
“武备”指给了张德明,“文事”自然就是阿灵阿的,阿灵阿深沉地点头会意。张德明庄重地说道:“贫道为拯生灵涂炭而来,功利二字不在计较之中。为备非常之用,贫道早已在物色了。嵩山十六友,如甘凤池、石腾蛟辈都和贫道有忘年之交。这就修书给他们,请进京来!”
第二十二回 冷胤禛初萌登龙志 热胤禩知难退激流
从乾清宫下来,胤禛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没有想到,这样高屋建瓴的几个条陈,换来的只是“耐烦不怕琐碎”的考语。早知如此,不如不说,还免了胤禩疑惑自己吃醋抢功呢!
户部差使办砸是人人皆知心照不宣的事,虽然康熙没有一句重话,没黜贬一个官员,但惟是这样淡漠的搁置,比之大发雷霆,骂个狗血淋头更其无味,更不可捉摸。今日一席奏对,虽然看去是对了圣意,但“久旱逢甘雨”,却只有几滴,未免令人失望。胤禛想到自己和胤祥惨淡经营,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人作嫁,人生斯世,运数无常,毕竟有何意趣?他瘫坐在万福堂的安乐椅里闭目沉思,真的有点心灰意懒了。正自惓惓闷思,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笃笃近前,邬思道踱了进来,双手一揖说道:“主人何忧思之深也?”
“什么忧思?我不过是个天下第一闲人而已。”胤禛打叠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一手让座,悠悠地说道:“还是庄子说的‘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我又何必横身危难之中,弄得自己焦头烂额?”邬思道见案头放着胤禛的诗文窗课稿子,一边坐了,信手翻着,笑道:“只怕四爷难以心如古井。庄子还说过:“彼含其明则天下不铄,含其聪则天下不累,含其知则天下不惑,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您含着这么多的东西,想做闲人恐怕不行。”几句话说得胤禛一笑,却又蹙额叹道:“我是智穷力尽了,想做事,做了事,千难万难苦撑过来,却是篙断桨折,舟困浅滩!”
邬思道听了没言语,一篇一篇浏览着胤禛的诗文,许久才笑道:“四爷这话学生不明白。据学生看,如今秋高气爽,万木萧森,正是壮士远行之时,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呻吟?”胤禛怔怔地望着窗外,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一夜西风狂,吹落我家招凤巢,梧桐叶儿落萧萧响……”一边说,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户部的事出来,我就细想了,这一回是齐根儿断了梧桐树!最可怜我那二哥,还像个没事人,今儿下来去毓庆宫,他还劝我不要‘庸人自扰’!就这一会子,大哥三哥和老人他们还不知议些什么异样的题目呢?∩笑,我和老十三竟是一对儿痴人’邬思道听着,似乎有点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如今呢?如今四爷有什么打算?”
“现在什么也打算不成。”胤禛皱眉说道:“刑部户部都已成了老八的局面,礼部兵部原就是他的天下,显见的是万岁更换国储的棋步儿,太子虽不说,我看他心里也有个数。我想过了,太子安,我自然没事,太子不安,横竖总要有新太子。我左右是个办事的,大谅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这就是四爷的打算?”邬思道突然发了怒,脸色又青又白,“咣”地扔掉手中折扇,架起拐杖,咄咄逼人地盯视着胤禛斥道:“庸人之见!”胤禛惊愕地张大了嘴,茫然看着邬思道,他从没有受过任何人这样呵斥,也从未见过这位彬彬有礼气静意和的邬思道发这么大的脾气,平常几句话,怎么就恼了?正愣怔间,邬思道抗声说道:“你说的不是‘西风凋碧树’么?什么叫‘碧树’?碧树就是太子!陈胜一个赤脚杆子还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呢,何况你是王,是龙种,是为国家卓有劳绩的阿哥,不是太子的私人!不掰清这一条,你永无出头之日”邬思道的双拐点地铮铮有声,激动地说道:“像大阿哥那样的昏懦之夫尚且知道逐鹿中原,你怎么抱了个壁上观的宗旨?何其短志也!”
胤禛听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可怕,许久,他低下了头,摆摆手道:“邬先生,我……你坐下,听我慢慢谈。”因将乾清宫召见,自己上了条陈,康熙的话都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先生责我志短,说的不错,我确是有些心灰意懒了,如今情势,不观望又有什么指望?”
“四爷就为这个烦恼?”邬思道仔细听完,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哪位圣贤说过‘耐烦不怕琐碎’的人不能担天下巨任呢?据我看,这是当今天下最好的考语!”
胤禛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为什么阿玛要起用胤禩?”
邬思道格格一笑,说道:“那是自然,都是他的儿子,他要比一比,看一看,哪个是高才捷足嘛”胤禛一边想,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老八这人我知道。他要真的做起来,能办好差使……”下边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所以我才给四爷出主意,上那个条陈。”邬思道莞尔一笑:“他差使办成,不过做了你条陈中的一件,他差使办不成,是没听你的主意。万岁真的选中他,他也不至于轻看你——不过据我看,现在还议不到这么深,太子毕竟在位,八爷牵掣很多,他也未必就办得下刑部的差使”说罢又是一笑。胤禛闷闷不乐地说道:“这些我倒是都想到了。我最为难的,是和太子难处,近不得,远不得——老八看去真是十分兴头,拿定主意要在刑部大展奇才了!昨儿十三弟告诉我,听到他进刑部的风声,他原在刑部的几个门人想见见他,他都不肯接见,这不是兆头么?”
邬思道见这个满口要做“闲人”的王爷如此撕不断,苦恼不休,只一笑,换了题目,问道:“皇上几时去热河?”
“十月初三。”
“没有指令八爷何时完差么?”
“没有。”胤禛看了看邬思道:“不过看胤禩的意思,说要皇上欢欢喜喜去热河,我看他是近日之内就要大张旗鼓地干起来。”
邬思道沉思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近日查考阿哥爷们的窗课本子不?”“什么?”胤禛奇怪地看着邬思道,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书生究竟想说什么,半晌才笑道:“窗课是五天一看,从不间断的,不过这一本是和文觉和尚对禅余暇写的,怕有碍圣听,我没有敢进呈。”
“我方才看了看!”邬思道说道:“这里边的诗文虽不尽是上乘之作,但恬淡适胜,很合着四爷性格儿,何妨呈进去给万岁爷瞧瞧呢?比如这一首,你看写得何其好”说着随手一翻,指着一首诗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却是:
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
胤禛看罢笑道:“这诗没格调,呈去讨没意思?做诗我比不了老三。”邬思道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一首,却是: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