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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 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 痪状态。”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 的??”“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 — “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 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 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 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 知道吗?Ionesco 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 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 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 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 来看书吗?”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 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 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 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 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 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 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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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电视吗?”“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 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 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 “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 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 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 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 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 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怎么没有? 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妈 妈,”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哦——”妈妈蹲下来,嗅嗅 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 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 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厅,妈妈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 色,画画。 “还有,”妈妈意犹未尽:“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书。我 可以找楚戈——楚戈那个老儿童你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 的家庭,譬如一个茄定的渔家、一个屏东的农家、一个三义的客家、一个基 隆的矿工家、一个兰屿的原住民家、一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当然一定得是有 幼儿的家庭。我们去拜访、观察他们的家居生活,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 画、我写,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孩子们知道台湾人 的生活方式和台湾的环境——你说怎么样?”“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 什么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妈妈的衣袖,“妈妈,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 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 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妈妈才发现:啊, 什么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那个 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 房子。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 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 情的声音说:“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 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 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 妈妈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欧嬷 “妈妈,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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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睑。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 传出来:“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 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 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 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 “早”,正要 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 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 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头 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 暖脚冷?”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 你孙子变把戏!”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 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 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 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木马 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 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 明年的投资市场。今天早上他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 着他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可以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己妈妈的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 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 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 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 “安 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 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 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 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 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 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 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妈妈总算暂 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