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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岸地带,南美洲乌拉圭河以东的西班牙旧时的领地,包括现在的乌拉圭共和国和巴西的圣佩德罗、南里奥格朗德、圣卡塔林纳州。
②伊普切(1899—1976),乌拉圭本土主义诗人,著有诗集《崭新的翅膀和深沉的土地》。
③查拉图斯特拉,德国哲学家尼采一部散文诗中的人物,尼采在诗中阐述了他的超人论。
④弗赖本托斯,乌拉圭河畔城市,乌拉圭里奥内格罗省省会。
我第一次见到富内斯的印象十分清晰。那是1884年3月或2月的一个傍晚。当时我父亲带我去弗赖本托斯度夏。我同表哥贝尔纳多·阿埃多从圣弗朗西斯科庄园回来。我们骑着马,唱着歌,心情舒畅。更使我高兴的是,闷热了一天,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南风又推波助澜,树枝乱舞,我担心(或者不如说盼望)在旷野淋到倾盆大雨。我们策马飞奔,仿佛同暴风雨赛跑。我们进入一条小巷,两旁是极高的砖砌的人行道。天色突然黑了下来;我听到上面传来迅速的、几乎隐秘的脚步声,我抬眼一看,只见狭窄破败的人行道上有个小伙子像在狭窄破败的墙头奔跑。我记得他穿的灯笼裤和草鞋,铺天盖地的乌云衬托着他衔着香烟的阴暗的脸。贝尔纳多出乎意料地朝他嚷道:几点钟啦,伊雷内奥?小伙子既不看天气,也不站停,脱口回答说,八点差四分,贝尔纳多·胡安·弗朗西斯科少爷。他的声音很尖,有点嘲弄的意味。
我当时心不在焉,如果我表哥没有强调,他们两人的一问一答根本不会引起我注意。我想表哥之所以强调,大概是出于乡土的自豪,并且想表明他并不计较那种连名带姓的称呼。
表哥告诉我,巷子里的那个小伙子名叫伊雷内奥·富内斯,有点怪,比如说,他跟谁都不往来,并且像钟表一样随时能报出时间。他母亲是镇上一个熨衣工,玛丽亚·克莱门蒂娜·富内斯,有人说他父亲是屠宰场的医生,一个名叫奥康纳的英国人,也有人说他父亲是萨尔托省的一个驯马人或者向导。他同母亲一起住在月桂庄园拐角的地方。
1885和1886年,我们在蒙得维的亚市度夏。1887年,我们又去弗赖本托斯。我很自然地问起所有认识的人,最后也问到那个“活钟表富内斯”。人们告诉我,他在圣弗朗西斯科庄园从一匹没有驯化的马背上摔下来,就此瘫痪,没有康复的希望。我记得那消息在我心中勾起的不舒适的魔幻似的印象:我只见过他一次,当时我们从圣弗朗西斯科庄园骑马归来,他在高处行走;我表哥贝尔纳多介绍的情况很像一个似曾相识的梦。他们说他躺在小床上动弹不得,眼睛盯着远处一株仙人掌或者一张蜘蛛网。傍晚时,他让人把他抬到窗口。他非常高傲,甚至假装认为这次要命的打击是因祸得福……我隔着栅栏见过他两次,栅栏粗鲁地使人联想到他作为永恒囚徒的处境:一次见他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另一次也是一动不动,出神地瞅着一枝气味浓烈的山道年枝条。
那时候,我已自鸣得意地开始系统学习拉丁文。我衣箱里带着洛蒙德的《名人传》、基切拉特的《文选》、朱利乌斯·恺撒的评论和一本不成套的普林尼①的《自然史》,那些书当时和现在都超出了我作为拉丁文学者的有限功力。小镇上,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都传得很快;住在湖边小屋的伊雷内奥没过多久就听说镇上到了这些少见的书籍。他给我写了一封文笔华丽、措辞客气的信,信中提到“1884年2月7日”我们短暂得使人遗憾的邂逅相遇,赞扬了在那一年去世的我舅舅堂格雷戈里和奥·阿埃多“在英勇的伊图扎因戈②战役中为两个国家立下的光荣功劳”,请求我随便借一本拉丁文书给他,并且附一本字典,“以便更好地了解原著,因为我目前还不会拉丁文”。他保证在极短的时间里完好地归还书和字典。书法完美清秀;拼写按照安德列斯·贝略③主张的那样,把y写成i,g写成j。乍一看,我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开玩笑。我的表兄弟们向我保证说不是玩笑,而是伊雷内奥的玩意儿。我觉得学习艰深的拉丁文除了一本字典之外不需要别的工具,这种想法不知该算是无耻、无知或是愚蠢;为了让他头脑清醒清醒,我给他送去了基切拉特的《诗文津梁》和普林尼的作品。
①普林尼(23—79),罗马自然学家,著有《自然史》三十七卷。
②伊图扎国戈,在阿根廷科连特斯省,1821年阿根廷人和乌拉圭人在阿根廷将军阿尔韦亚尔指挥下打败巴西人。
③贝略(1781—1865),委内瑞拉作家、学者,翻译过许多拉丁文和法文的诗歌,并创作诗歌和剧本,重要著作有《与诗谈论》、《文学史大纲》、《人权原则》、《国际法原则》、《西班牙语语法》、《西班牙语的正音和韵律原则》等。
2月14日,布宜诺斯艾利斯给我来一份电报,让我火速回去,因为我父亲“情况不妙”。上天可怜;作为一份紧急电报收报人的重要性,想让弗赖本托斯全镇的人知道消息的消极形式和“不妙”那个断然的副同之间的矛盾的愿望,故作男子汉的坚强从而使我的悲伤更富于戏剧性的诱惑,也许转移了我感到痛苦的全部可能性。我收拾衣箱时,发现少了《津梁》和《自然史》的第一卷。土星号轮船第二天上午就要启航;当天晚饭后,我朝富内斯家走去。使我吃惊的是夜晚的凄凉程度并不低于白天。
富内斯的母亲在整洁的小屋里接待了我。她告诉我说富内斯在后屋,如果屋里漆黑不必奇怪,因为伊雷内奥已经习惯于不点蜡烛,消磨沉闷的时光。我穿过铺砖的院子和一条小走廊,到了第二个院于。有一株葡萄藤;其余几乎是漆黑一片。突然间,我听到伊雷内奥带有嘲弄意味的尖声音。那声音在讲拉丁语;那个从黑暗里传来的声音拿腔拿调、自得其乐地在背诵一篇讲演、祈祷或者经文。古罗马的音节在泥地的院于里回荡;我惊愕之下觉得那些音节无法解释、没完没了;后来,在那晚的长谈中,我才知道他背诵的是《自然史》第七卷第二十四章第一段。那一章的内容涉及记忆力,最后一句话是“耳闻之事皆成文章”。
伊雷内奥声调没有任何改变,请我进屋。他躺在小床上抽烟。我觉得在天亮之前看不到他的脸;只记得他吸时发红的烟头。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潮味。我坐下;重述了电报和我父亲生病的事。
现在到了我故事中最困难的一点。也许该让读者早知道,故事情节只是五十年前的一次对话,他的原话现在已记不清了,我不打算复述,我只想忠实地总结一下伊雷内奥对我讲的许多事。间接叙述显得遥远而软弱无力;我明白我的故事会打折扣;我的读者们可以想像那晚断断续续谈话的情形。
伊雷内奥首先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并用,列举了《自然史》中记载的超凡的记忆力的事例:波斯国王西罗能叫出他军队里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庞塔斯古国的密特里达特斯大帝能用二十二种语言治理他的帝国;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发明了记忆训练法;梅特罗多罗只要听人念一次,再长的文章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他确实不明白这类事情有什么惊人之处。他对我说,在淡青色的马把他甩到地下的那个多雨的下午之前,他同一般人毫无区别:可以说又瞎又聋,懵懵懂懂,什么都记不住。(我提醒他,他有精确的时间感,他记得清别人的姓名和父名;他却不理会。)他生活过的十九年仿佛是一场大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忘性特大,什么都记不住。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他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时,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纷繁、那么清晰,以前再遥远、再细小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晰,简直难以忍受。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瘫痪。他并不在意。我觉得他认为动弹不得是最小的代价。如今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们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酒杯;富内斯却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条、一串串的果实和每一颗葡萄。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并且在记忆中同他只见过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比较,同凯布拉卓①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比较。那些并不是单纯的回忆;每一个视觉形象都和肌肉、寒暖等等的感觉有联系。他能够再现所有的梦境。他曾经两三次再现一整天的情况;从不含糊,但每次都需要一整天时间。他对我说:我一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