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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静自己也没有亲党,无处投奔,总不能叫老人家四处流离,而两人正好东出长安,汴州在长安向东千里外,便依了他的建议。
两人这样乘车而行,第一日中午莲静悄悄去途中小镇买了粮食,因怕泄露行踪,此后便一直未停留市镇,日间赶路,夜里就在车上眠宿。莲静身子骨好,白天整日赶车也不觉劳累,但史敬忠已有年岁,经不起旅途颠簸,每日也就行百余里。第五天时接近东都洛阳,干粮所剩无几,史敬忠又突然患病。莲静无奈,只得在东都近郊停留,购买粮食并替史敬忠求医。
刚到城前就看到城门口贴了大幅的告示,百姓围观。原来是杨慎矜案发,查出他乃前朝隋炀帝玄孙,家中私藏谶书供奉隋帝,与凶人往来,谋复祖业,罪名坐实。杨慎矜兄杨慎名本是洛阳令,这会儿也革职下狱。告示旁还有通缉令,是与杨慎矜往来交构而未曾落网的“凶人”,史敬忠画像赫然在列。
莲静急忙护住史敬忠脸面,干粮也不买,病也不医了,上了马车掉头离开。史敬忠未能及时就医,这个消息后忧惧攻心,病情愈发严重。莲静只粗通医理,采些草药来医治,效果甚微。
通缉令上有书,史敬忠祖籍汴州,有可能往东边逃窜,要沿途郡县加强搜捕。汴州是去不得了,改道南行,一日后到达洛阳南一百六十里的汝州。史敬忠高烧不退,食物吃进去尽数吐出来,神志已不清醒,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莲静无法可想,冒着暴露的危险趁夜进了汝州城,寻了一家小医馆为史敬忠治病。
史敬忠服下药睡了一觉,略有好转,但身子仍然十分虚弱。莲静不顾大夫劝阻,取了几副药便着急离去。
天光渐亮,城门却未打开,门内外百姓聚集,守卫严把关卡,牌楼前戍守的官兵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通缉杨慎矜党羽的急令已下到汝州,洛阳、汝州都有人证言曾看到史敬忠出现,于是封锁城门加以搜捕。莲静若躲在城中还未必逃不过,他急于出城,正好撞上官兵,两人当即被捕。
一〇·莲刑
北风呼啸,铅云密布,黑沉沉地压在头顶。时下已是十一月中,天寒地冻,又碰上这样的天气,一场风雪眼看就要到来,避无可避了。
莲静坐在窗边,马车的颠簸让他视野晃荡,天色又阴沉,看不真切远处的景物。这一队押解钦犯回京的士兵大约有百来人,拉出数十丈长的队伍,马车在中后段,探出头去才能看到最前面骑马领头的军官。莲静倚窗坐着,看不到首尾,只在转弯的时候,前头已经转过去了,方可见前方的兵士。
最前头一群骑马的戎装将领中夹杂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影,身穿官服,是七品以下的服色,隔着阴晦的雾气,灰蒙蒙的,与周围昂藏的武官身条相比显得格外萧索落寞。莲静痴痴地遥望着,那身影渐渐与他遥远的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叠,眼前便好似这湿冷的天候,聚拢起薄薄的雾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马车的帘子,将他视线隔断。神思被打断,他微恼地转过头来,瞪着近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脸蓄着隐忍的不悦,面颊上一块青紫瘀痕,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对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并不畏惧那眼神中的怒气,然而这怒气中蕴藏的别样意味却让他莫名地害怕退缩。
前面骑马的背影和近在眼前的怒容,一里一外,这两个人,扰乱了他的心绪。在汝州城门口若不是因为这两个人,他也许不会失了先机,落入士兵捕快的包围。
他同时看见了他们,并肩站在城楼上审视楼下拥挤的百姓;他们也同时看见了他,目光一齐向他投来。瞬间他觉得那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庞竟有着同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吉温,和杨昭,是因为他们都心狠手辣,都阴险狠厉,所以看到追捕的犯人时才会有相同表情?
他自嘲地笑,不愿去深究那复杂神情的深层意味。吉温的心思他可以想象得出,但是杨昭……
史敬忠是通缉要犯,刑具加身;莲静却并非钦犯,通缉令上没有他的名字,只能算包庇窝藏钦犯。他又还有官职在身,所以并未上枷锁,只同缉往京城候审。
其实以吉温杨昭的做派,大可把他和史敬忠一样当犯人锁起来了事。然而吉温杨昭两人对莲静的微妙态度却是说也说不清楚,士兵们不了解官场内里千丝万缕的关系,都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是给他这个太常少卿脸面。
吉温本让莲静骑马,杨昭言称莲静身怀武艺,刑不加身、自由来去恐生变数,要求和他同乘一车加以防备监视。这一路走来,莲静日日和他同处一厢,几尺见方的斗室,面对面无处可避,尴尬之余还牵挂着外头的人,又忧心史敬忠,心情当真是和这天气一样压抑憋闷。
“杨御史,天气阴沉,车厢里气闷,我开一下窗透透气也不可以么?”
杨昭沉着一张脸:“吉少卿要透气,开了窗便可,何必凑到窗前去观望?少卿如今牵涉重案,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小心提防,得罪少卿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莲静冷笑:“既然怕我逃跑,何必还要这般优待,索性锁了装进囚车,杨御史也可高枕无忧,省得如此小心翼翼担惊受怕。”
“吉少卿说的哪里话,少卿到底还是朝廷命官,陛下一日不宣少卿有罪,少卿便还是位居下官之上的正四品太常少卿。下官怎敢以下犯上,让少卿坐囚车呢?”
莲静冷哼:“囚车虽鄙,好歹是四面通透,好过这金丝牢笼,郁抑难捱!”
杨昭掩不住怒色,冷冷道:“你是嫌这马车帘子挡风不透气,还是嫌它阻了你的视线?”
莲静一怔,杨昭随即说道:“你也知道右相严格,锱铢必较,这回不仅和杨慎矜有交情的都进了监牢,连那史敬忠平素往来较多的官员也牵扯进来。少卿不喜结党又无亲眷,独善其身也就罢了,还要搭上无关的人么?”
莲静一急,失声道:“杨御史,凡事要有凭有据,别随便猜测揣度冤枉他人!”
杨昭见他失状,知道自己试探成真,更是恼怒:“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怕别人猜测揣度!”
莲静愤愤转身,坐正身子面朝车壁,再不与他说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喊道:“停步休整!”时值中午用饭时间,领头军官下令休息,生火做饭。
莲静遵照杨昭嘱咐,寸步不离马车,由杨昭下车去取了饭菜上来给他。莲静正吃了两口,远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哀求:“军爷,请给我一张……”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分辨出是史敬忠声音。
莲静顿时怒由心生,摔下筷子就要下车。杨昭阻拦,莲静怒道:“阿翁是本案重要证人,你们不好好对待,是想瞒天过海死无对证吗?杨御史要是不放心我去探望,把我双手双脚锁上镣铐便是!”不由分说跳下车去。杨昭只得跟上。
老远就看见史敬忠坐在一棵桑树下,手脚颈项上锁着铁镣,头脸用布蒙着不能视物,逢人经过便苦苦哀求。一名士兵走得近些,被他抱住双腿,连声哀求道:“军爷,请给我一张纸吧,求求你!”
那士兵被他纠缠住,挣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你别管我要了,我哪里来的纸?就算有,我也不敢违抗吉法曹的命令啊。”
史敬忠抓紧他的裤管:“那你叫吉法曹过来,就说我向他求纸。”
士兵无奈,托同伴把吉温请过来,史敬忠转而抱住他的双腿,求道:“七郎,给我纸笔罢,我一定照实陈述,穷我所知!”
吉温先是不应,史敬忠又哀求许久,才吩咐下属摘去史敬忠头上蒙布,取纸笔来给他。史敬忠立刻把纸摊在自己膝上,刷刷地书写起来。
莲静忙奔过去,只见史敬忠所写都是与杨慎矜往来、帮助他谋划恢复祖业之事,许多都是添油加醋凭空捏造。莲静握住他手不让他写下去:“阿翁,杨侍郎并无此等行径,你为何要假作证供诬陷他?”
史敬忠推开他,笔又被他抢去,哭求道:“莲静,你就给阿翁一条活路罢!”
莲静讶问:“此话怎讲?”
史敬忠道:“七郎跟我说杨慎矜已经伏首认罪了,不过缺我一句证词定案。若到前方温汤,过了时候,就算愿意招供也没有用了。此处距离温汤只有十里,时间不多,你快把纸笔还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趁莲静发愣劈手夺过毫笔,继续书写供词。
莲静大怒,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吉法曹!”
周围人等都被他这一吼吸引过来。吉温就在不远处,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回头见是莲静,脸上一阵青白。莲静大步走到吉温面前,指着他怒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