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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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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撤下去,陈福来放牌桌。陈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对别人打牌。可是廉伯得应酬,他不便干涉。看着牌桌摆好,他闭了一会儿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里去休息。而后,打了个长的哈欠。廉伯赶紧笑着问:“老爷子要是——”

陈老先生睁开眼,落下一对大眼泪,看着大家,腮上微微有点笑意。

“老先生不打两圈?两圈?”客人们问。

“老矣,无能为矣!”老先生笑着摇头,仿佛有无限的感慨。又坐了一会儿,用大手连抹几把胡子,唧唧的咂了两下嘴,慢慢的立起来:“不陪了。陈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马上挺直,扯开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组:男的在东间,女的在西间。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让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陈福和刘妈分着往东西屋送点心。廉伯让大家吃,大家都眼看着牌,向前面点头。廉伯再让,大家用手去摸点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卫生处处长忘了卫生,市政府秘书主任差点把个筹码放在嘴里。廉仲不吃,眼睛钉着面前那个没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个么筒或四万。

廉仲无论如何不肯放手那张白板。公安局长手里有这么一对儿宝贝。廉伯让点心的时节,就手儿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给弟弟个暗号,放松那个值钱的东西,因为公安局长已经输了不少。叫弟弟少赢几块,而讨局长个喜欢,不见得不上算。可是,万一局长得了一张牌而幸起去呢?赌就是赌,没有谦让。他没通知弟弟。设若光是一张牌的事,他也许不这么狠。打给局长,讨局长的喜欢,局长,局长,他不肯服这个软儿。在这里,他自信得了点父亲的教训:应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陈家的精神;他自己将来不止于作公安局长,可是现在他可以,也应当,作公安局长。他不能退让,没看起那手中有一对白板的局长,弟弟手里那张牌是不能送礼的。

只摸了两手,局长把白板摸了上来,和了牌。廉仲把牌推散,对哥哥一笑。廉伯的眼把弟弟的笑整个的瞪了回去。局长自从掏了白板,转了风头,马上有了闲话:“处长,给你张卫生牌吃吃!”顶了处长一张九万。可是,八圈完了,大家都立起来。

“接着来!”廉伯请大家坐下:“早得很呢!”

卫生处处长想去睡觉,以重卫生,可是也想报复,局长那几张卫生牌顶得他出不来气。什么早睡晚睡,难道卫生处长就不是人,就不许用些感情?他自己说服了自己。

秘书长一劲儿谦虚,纯粹为谦虚而谦虚,不愿挑头儿继续作战,也不便主张散局,而只说自己打得不好。

只等局长的命令。“好吧,再来;廉伯还没打呢!”大家都迟迟的坐下,心里颇急切。廉仲不敢坐实在了,眼睛目留着哥哥,心中直跳。一边目留着哥哥,一边鼓逗骰子,他希望廉伯还让给他——哪怕是再让一圈呢。廉伯决定下场,廉仲象被强迫爬起来的骆驼,极慢极慢的把自己收拾起来。连一句“五家来,作梦,”都没人说一声!他的脸烧起来,别人也没注意。他恨这群人,特别恨他的哥哥。可是他舍不得走开。打不着牌,看看也多少过点瘾。他坐在廉伯旁边。看了两把,他的茄子色慢慢的降下去,只留下两小帖红而圆的膏药在颧骨上,很傻而有点美。

从第九圈上起,大家的语声和牌声比以前加高了一倍。礼貌、文化、身分、教育,都似乎不再与他们相干,或者向来就没和他们发生过关系。越到夜静人稀,他们越粗暴,把细心全放在牌张的调动上。他们用最粗暴的语气索要一个最小的筹码。他们的脸上失去那层温和的笑意,眼中射出些贼光,目留着别人的手而掩饰自己的心情变化。他们的唇被香烟烧焦,鼻上结着冷汗珠,身上放射着湿潮的臭气。

西间里,太太们的声音并不比东间里的小,而且非常尖锐。可是她们打得慢一点,东间的第九圈开始,她们的八圈还没有完。毛病是在廉伯太太。显然的,局长太太们不大喜欢和她打,她自己也似乎不十分热心的来。可是没有她便成不上局,大家无法,她也无法。她打的慢,算和慢,每打一张她还得那么抱歉的、无聊的、无可奈何的笑一笑,大家只看她的张子,不看她的笑;她发的张子老是很臭:吃上的不感激她,吃不上的责难她。她不敢发脾气,也不大会发脾气,她只觉得很难受,而且心中嘀嘀咕咕,惟恐丈夫过来检查她——她打的不好便是给他丢人。那三家儿都是牌油子。廉伯太太对于她们的牌法如何倒不大关心,她羡慕她们因会打牌而能博得丈夫们的欢心。局长太太是二太太,可是打起牌来就有了身分,而公然的轻看廉伯太太。

八圈完了,廉伯太太缓了一口气,可是不敢明说她不愿继续受罪。刘妈进来伺候茶水,她忽然想起来,胖胖的一笑:“刘妈,二爷呢?”

局长太太们知道廉仲厉害,可是不反对他代替嫂子;要玩就玩个痛快,在赌钱的时节她们有点富于男性。廉仲一坐下,仿佛带来一股春风,大家都高兴了许多。大家都长了精神,可也都更难看了,没人再管脸上花到什么程度;最美的局长二太太的脸上也黄一块白一块的,有点象连阴天时的壁纸。屋中潮渌渌的有些臭味。

廉伯太太心中舒服了许多,但还不能马上躲开。她知道她的责任是什么,一种极难堪,极不自然,而且不被人钦佩与感激的责任。她坐在卫生处长太太旁边,手放在膝上,向桌子角儿微笑。她觉到她什么也不是,只是廉伯太太,这四个字把她捆在那里。

廉仲可是非常的得意。“赌”是他的天才所在,提到打牌,推牌九,下棋,抽签子,他都不但精通,而且手里有花活。别的,他无论怎样学也学不会;赌,一看就明白。这个,使他在家里永远得不着好气,可是在外边很有人看得起他,看他是把手儿。他恨陈老先生和廉伯,特别是在陈老先生说“都是你母亲惯坏了你”的时候。他爱母亲,设若母亲现在还活着,他绝不会受他们这么大的欺侮,他老这样想。母亲是死了,他只能跟嫂子亲近,老嫂比母,他对嫂子十分的敬爱。因此,陈老先生更不待见他,陈家的男子都是轻看妇女的,只有廉仲是个例外,没出息。

他每打一张俏皮的牌,必看嫂子一眼,好似小儿耍俏而要求大人夸奖那样。有时候他还请嫂子过来看看他的牌,虽然他明知道嫂子是不很懂得牌经的。这样作,他心中舒服,嫂子的笑容明白的表示出她尊重二爷的技巧与本领,他在嫂子眼中是“二爷”,不是陈家的“吃累”。



快天亮了。凉风儿在还看不出一定颜色的云下轻快的吹着,吹散了院中的桂香,带来远处的犬声。风儿虽然清凉,空中可有些潮湿,草叶上挂满还没有放光的珠子。墙根下处处虫声,急促而悲哀。陈家的牌局已完,大家都用喷过香水的热毛巾擦脸上的油腻,跟着又点上香烟,烫那已经麻木了的舌尖,好似为赶一赶内部的酸闷。大家还舍不得离开牌桌。可是嘴中已不再谈玩牌的经过,而信口的谈着闲事,谈得而且很客气,仿佛把礼貌与文化又恢复了许多;廉伯太太的身分在天亮时节突然提高,大家都想起她的小孩,而殷勤的探问。陈福和刘妈都红着眼睛往屋里端鸡汤挂面,大家客气了一番,然后闭着眼往口中吞吸,嘴在运动,头可是发沉,大家停止了说话。第二把热毛巾递上来,大家才把脸上的筋肉活动开,咬着牙往回堵送哈欠。

“局长累了吧?”廉伯用极大的力量甩开心中的迷忽。“哪!哪累!”局长用热手巾捂着脖梗。

“陈太太,真该歇歇了,我们太不客气了!”卫生处长的手心有点发热,渺茫的计划着应回家吃点什么药。廉伯太太没说出什么来,笑了笑。

局长立起来,大家开始活动,都预备着说“谢谢”。局长说了;紧跟着一串珠似的“谢谢”。陈福赶紧往外跑,门外的汽车喇叭响成一阵,三条狼狗打着欢儿咬,全街的野狗家狗一致响应。大家仍然很客气,过一道门让一次,话很多而且声音洪亮。主人一定叫陈福去找毛衣,一定说天气很凉;客人们一定说不凉,可是都微微有点发抖。毛衣始终没拿来,汽车的门口邦口邦关好,又是一阵喇叭,大家手中的红香烟头儿上下摆动,“谢谢!”“慢待;”嘟嘟的响成一片。陈福扯开嗓子喊狗。大门雷似的关好,上了闩。院中扯着几个长而无力的哈欠,一阵桂花香,天上剩了不几个星星。

草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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