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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贺的人又踩塌了相国府的门槛,稍有远虑的人都看出皇帝对相国已不似往日,相国虽还管事,其实新法已是强弩之末。这时来不过是应景而已。相国自己对于这次褒奖,也提不起兴致,新法到了第六个年头,战战兢兢举步维艰,始终难以放手一搏,其中无数阻挠,又有吕惠卿变节,老大人实在已是意兴阑珊。近来我的大头东坡兄写给我的信里,破例的对我谈到朝政,提到他弟弟子由新近给皇帝上的奏章,里面提到“惠卿诡变多端,王安石强狠傲诞,惠卿又兴起大狱,欲株连蔓引,涂污无辜。安常守道之士无不受株。”这样措辞厉害的奏章,现在是越来越多了,大头东坡兄在信中劝我,“此间事了,早做打算。弟非常人,常人无处可去,但你却自有另一片世界。”
我看着信也只有苦笑,迎接我的自有千年之后的世界,那里样样高级,是这里的人梦也梦不到的生活,但那里没有浩瀚花海的半日园,没有世外桃源的霁月楼,没有白豆蔻,没有紫丁香,没有那一棵海棠。
公子早已叮嘱我,别再自己一人出门,但他既不来,我见他的机会也就愈发稀了。皇帝颁旨那天,送来白马金带,我偷偷混在人群里,去看了一回热闹,不敢让他看到我,只能远远的看着,公子欲相国并肩而立,公子稍稍错后一步,他表情不见喜色,仍然是眉头平整,双目微微下视,带一点清淡的厌倦。他躬身,下跪,接赐,起身,一套拘谨恭敬的动作被他做的从容不迫,从容里又心不在焉。他向使臣与宦官微笑,接受人们的祝贺,他的身形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远远的,一瞬不瞬的看着,真觉得他像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火,出现时身周便亮上片刻,隐没时世界便黯淡。
我顶着无处不在的使人犯痒打嚏的柳絮,眯缝着眼儿回霁月楼去,告诉晴初,来了许多人,相国又加了个什么侍郎的帽子,公子升了个什么龙图阁直学士,也要当宰相了。晴初正看着小果儿喂金鱼喂乌龟,听了只一笑,麝奴,你就是不学无术,来了这些日子,连官阶也分不清楚,老大人现在代中书令,那才是正宰相呢,元泽他这是直学士,给皇上管管书画文献啦,连观文殿,资政殿还远着呢,当什么宰相,慢慢的爬着吧。
她把话讲得平平常常,讲到什么阁学士殿学士,眼睛也不离水缸里那些小金鱼小乌龟,又说到“慢慢的爬着”,手指还在小乌龟背上推一推。我蹲下来逗逗那些小玩意,又在她脚上捏捏,肿消了一些。
她这阵子常有水肿,一向爱美的人,却也不在乎了,天天挺着送到人前的大肚子,说自己养了一肚子的猪仔。
“生出来不好看也罢了,只怕不像人。”
伍妈妈在旁边说,按理,这样的喜事,少夫人总该在前头才是,就算身子不方便,公子也该亲自来……
“那是他家的事,”晴初不等她讲完便截断,“他家自有管事夫人,理财夫人,迎宾夫人,送客服人,茶水夫人,陪酒夫人……”她未讲完大家便一起笑起来,公子一步不登霁月楼,这个话题平时没人讲,但晴初自己把话讲得如此诙谐,大伙儿倒松口气。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在院子里大呼小叫,我攀着栏杆往下张,登时呆了。
四方的院子里,一片雪蝴蝶似的,覆满了鲜花。
连结成片的白色,紫色豆蔻,拉着细长的嫩茎,叶片与叶片相连,朵朵花冠之间交相挨擦,密得水滴也渗不进,何止成百上千?每一朵玉雪般的花瓣间,都有一枚端端正正的红色花蕊,分两瓣,如双唇,合起来便是一颗红心,玛瑙般的色泽,盈盈镶嵌在花朵深处。
我木了片刻,扶着楼梯向下走,渐渐的脚步才快起来,我一直奔到楼下,就被厚毯的花被阻住了路,一脚也踏不进去,我瞠目结舌的又看半晌,才想起来对楼上叫,
“晴初!红心豆蔻!红心豆蔻!晴初!”
晴初披着晨衣也愣在楼上,她缓缓下楼,说不出话,她稍稍转头,从左自右,前前后后,看了良久良久,她眼中的雾深了,愈积愈满,成了两汪摇摇欲溢的湖,轻轻一颤,便漫出了,泪水洗在清白的脸颊上,迷雾散去的眼珠清亮无比。
满楼的人都来了,围着那一院子的豆蔻花,一时谁都无言。
公子是何时竟悄悄的培育成了红心豆蔻,又如何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薄情的日子里连夜赶着布置了院子?他的表达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他人虽不来此,但他从未忘记。他明明已表达得这样明白,但仍没有只言片语,
我独自走去半日园,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我去了两生园,看那些小小的勿忘我早探出了头,无人收拾也长的蓬蓬勃勃,我沿着花田独自走着,忘了公子的嘱托,忘了晴初必然在找我,我越走越远,从落霞漫天走到月色溶溶,将花田走成一片荒漠。
脑后的风声有些异样,还没回头,我已被一只手掌掩住了口。
“休要出声,也休想逃走!好丫头,瞒得大伙儿辛苦,今天定要你现原形!”
我挣两下挣不脱,索性不动了,我听出这人是谁——夜风里桂杨的声音冷酷决绝,他迫近的瞳仁里,映出我徒劳的,挣扎的脸。
第二天一早我双目红肿的出现在霁月楼。我神情疲惫,简直是憔悴不堪,天气热了,我却不停将领子拉高。
静生墨烟正领着两个丫头晾衣服。晴初和所有人的衣服洗涤后,都要拿药熏,再摊开在阳光下晒,这个法子是伍妈妈教的,她不知道听谁说,有一种药粉,撒在衣服里便皮肤奇痒,越搔越毒。我虽然觉得可笑,但谁也不敢偷懒,因此凡阳光晴好日,全楼的人都在晒衣服。我摞起衣袖跟她们拉着晒衣绳,吸饱水的被单很沉甸甸,坠得我手腕一沉一沉,伍妈妈叫我几次我也没听见。
“麝奴,你魂到哪儿去了?”伍妈妈不客气的问我。
我勉强笑笑,一抬头,晴初正百无聊赖的将下巴搁在栏杆上,手指在那些雕花的漩涡上轻轻击打,我们相视一笑。是她午睡的时候了,伍妈妈已经上楼去铺床,我对她做个手势,她听话的缩了回去。这样的乖巧,我心中泛起一阵带酸楚的暖流。
我干脆停了手,去走廊里靠着,公子送来的红心豆蔻,一团一团的布置在各个地方,各人房里都有一大盘,晴初楼上更是堆满了,余下的我们想了个法儿,一球一球的系起,悬在走廊里,我身后正垂着一大束,我投枕在廊柱上,馥郁的香气直透进脑里去。
阳光从枝缝间忽闪忽闪的刺着我的眼,我时不时的侧耳听着风声中的异样,似乎有人在疾步冲来……我眼皮跳动,手臂的肌肉绷紧了……这个暖洋洋的上午,一派从容慵懒的院子,即刻就要被打破。
一条人影忽然冲了进来,一条凄厉的嗓子叫着,“麝奴!麝奴!”
我心中一跳,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撩开一重重吸饱水的被单钻出来,看清眼前人是喜姐儿。
喜姐儿也不像喜姐儿了,她一向媚态的步子这时七零八落,深一脚浅一脚的站立不稳。头发也散了,泪痕干在脸上,嘴角划出来狰狞的纹路。
我这时反而平静了,我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什么事?”
“你……装的好像!”她几乎要扑过来,旁边人拉住她,她身子摇晃,抓住了身边那颗海棠树。
“你做幌子糊弄公子,糊弄所有人……我哥哥查出你底细,你……你竟下毒手杀他!你好毒的心!”
边上的人都耸动了,桂杨机警勇猛,是公子身边数一数二的人才,竟能被人所杀?还是被这个成天没正经相的麝奴??
我手中还搭着一件衣服,顺手交给旁边的小果儿,她双眼圆睁,瞪着我又瞪着喜姐儿,喜姐儿终于抽搭搭哭起来,“昨晚回来的时候还撑住一口气,今天早上就不行了,大夫说他血里有毒,这时候也不知道还有命没有……”她狠狠的瞪着我,“麝奴你,你竟然还会在匕首上喂毒!”
“我没有,”我喃喃说,知道她不会听见。我脖子上被桂杨掐住的印痕还在,
桂杨的怒目就还在我面前晃动,他掐住我的那只手不断使力,喝问说查不到我的档案,我对人说的地址压根没有我这个人,连那个村子也没有。
“什么郁金香花园?京都方圆百里都没有这个地方!你究竟是何人派来?”
我被扼得气也不透了,这个人为什么就是针对我?为什么咬死了我步步不放?
“那日见你出手,非受过训练不会有那样的身手和反应,你若是不招,”他冷笑,“公子和少夫人器重你,难道我就不敢杀你?”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局势?相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