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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两巡,相国大人自己忽然停了筷子,一声长叹。旁人吓得也齐齐停了筷子,个个敛声等他发话训诫。
但老大人却半晌不做声,有人偷偷抬头看,老头一张脸凝重的很,双目微阖似在追忆,四下里寂静无声,我站在仆役的队列中,身周无人敢喘一口大气。从我站立的角度看,他下颌凸出,头上有瑟瑟白色,真是老多了。我心中掠过一丝恻隐。最近局势有变,朋党节节进据朝廷,受此影响,皇帝对相国的信任降低了不少,听说连皇后和皇太后齐齐告诫皇帝,言曰“安石乱天下”。但,这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其时的我,只觉短短几月间,相国固然还在忙,意志却颓唐了不少。
相国终于道,“今年重阳,更加觉得年老力衰,明年此时,又不知身在何方!”
这句话惊动了大家,相国从不出气馁的话,这样说,是真的意识到了危险边缘,难道真的大厦将倾?相国已不掩饰心情的沮丧。
公子站起来,垂手肃立,然后说,父亲何必说此不祥之言?来日方长,江河湖海源源不断,法律更重长日效果,一些世俗的误会何必管他?
公子穿着家常的袍子,看上去雅淡平和,他轻柔的说话,一边对我站的地方看来,眼光温煦的让我心里发颤。他微笑着看我一眼,目光便转到晴初身上,久久停在那里。
晴初坐在夫人身边,她看起来颇是无聊,管事的五夫人带同其余女眷坐在侧首的桌上,她左右也找不着个说话的,便转头找我。我对她挤一挤眼。我知道她厌倦吃这食不甘味的饭,我也巴不得立刻回霁月楼去,关上门,将我们酿的葡萄酒摆出,自己炒小菜吃一顿热乎乎的好的。
相国对面坐的是他几个兄弟,公子的几位叔父,这时一起站起来敬酒,相国也意识到了自己适才的丧气话坏了气氛,便招呼大家一起饮酒。
人声大了一点,各桌开始闹了,乐师开始吹奏,笛声悠悠飘过湖面,趁着月色,再喜庆也有点凄凉。安管家带着我们将螃蟹一盘盘捧上去。现在我的身份已不用做这些端盘之事,但这晚全家夜宴,大管家也亲自下场,何况,有公子的场合,我总是愿意在人群中看着他。
我负责照料的一桌,坐着的是内府的几位小姐姑娘,都是公子的堂妹。她们平素就看我好玩,这时更拉住了不放。四爷的小姐烟荔举了一杯酒给我,对我笑了,
“麝奴,平日里没机会见你,怎么不到内府来?别尽顾着服侍哥哥和嫂子,也来找我们玩玩哪!”
我笑笑,我仍穿着男装,腾出手来接酒杯倒是轻便。四小姐却手一缩,径自将酒杯送到我口边,同桌的几个姐妹一起拍桌笑起来。
我转一转脸让不过去,还是在她手里将酒喝了。几位姑娘们都是会哄的,这时一起喝彩。
“麝奴!”晴初的声音脆脆的响起。
我呛了一下,转头,晴初正盯着这边,“你过来坐我这里。”
所有人都看她。她若无其事拍一拍身边的座位,我看看公子,他唇边带一点微笑,微微颔首。我将酒壶交给另一个丫头,坐过去立在晴初身后,被她一把拉坐下。
“我是让你坐在这里。”
相国脸色又黑了,旁边叔叔咳了一声,夫人忙打圆场。“晴初好容易这几日身子好些,就搬出来与元泽同住吧。”
公子一愕,晴初的脸由苍白转为潮红。她一时不知怎样反应,干脆站起来,说有点不舒服,回去躺躺就好。
公子随她一起站起,几步去到她身边。轻轻扶住她肩。
“我送你回房。”他柔声说。他头一次当着众人前展露这样的恩爱。
晴初款款点头,我正想着我要不要一起走,忽然一声大喝,一人从后头冲了过来。
这人速度好快,他怎样冲到前头来居然无人看清,他穿着乐师的袍子,是混在乐师丛里的,相国厌恶奢淫,从来不在家中养乐伎,伶人都是从外面招班子来。
桂杨一步上前拦住他,啪啪两掌已经将他打得倒下地去,登时围了几层。那人被捺倒在地,脸贴上地面,兀自咒骂不休。这时骚动的席面才又静了,公子让人把他拉起,端详了一会,渐渐变了脸色,他认出这人。
“郑源,是你?”
叫郑源的人呸了一声,手指着相国便叫骂,“王介甫!你为了自己的野心,一味清除异己,糊弄皇帝。你不过是耍弄纳税,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的陷害贤臣,肃清道路,我兄长刚烈直谏,结果为你所害,你不但将他流放,还要几次三番的来暗害。你真不怕报应么?!”
相国定定坐着,在这样激烈的辱骂下居然沉住了气,卫士们又一起去堵那个郑源的嘴,相国挥挥手,“让他讲。还有什么?”
郑源倒想不到他这样平静,愣一愣又骂,“张大人走了,范大人走了,欧阳大人,司马大人都不在,你想只手遮天,你养的那一群小人,成天就只想着贪污牟利,将国库亏空,你可知道么?”他拼命挣着双臂的绑缚,“我兄弟只是微不足道的门吏,国门不保,家门何存?今日我冲撞了你,本来也就不想要这命了,不如都一起交给你,让你手上再多一条冤魂!”
这人向旁边的廊柱撞去,卫士们哪容他再胡来,立刻七手八脚将他抓回来,桂杨在他后背一劈,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拉得抬起脸来,正对上公子俯视的眼睛。
“你哥哥郑侠,呈画案早已被御史台审清,相国府因此受累不小,你可知道?若非咱们宽容,宫中未必得知消息,你如今倒反咬一口?”
“公子不必跟乱党多讲,”桂杨说着放开了手,当着相国大人面,他毕竟不敢一意嚣张。但郑源也被他那雷霆般的两下震得没了方向,这时浑身脱力的软在地下。相国旁边一桌上一位老人,这时哑着嗓子开口,“大人且勿乱。眼下是弄清他从何人手下混进来。府里一向严谨,哪容小人有可趁之机?”说话的是相国手下最倚重的谋士庄思楷,他须眉皆白,脸色倒红润如童子,一双深眯的眼,不知怎么忽然转到我身上。我吓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这庄先生没有调开目光,一面又道,“大人必当查明真相。相府绝不容小人作祟!”
安管家急急忙忙赶上前,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下,说这次的乐伎是自己负责找的,之前已经查清楚,并无异常,却不知怎么混了这个乱党进来。安管家说着就连连磕头,说得亏大人公子,各位夫人小姐都没事,否则万死难辞其咎。
躺在地上的郑源忽然长声大吼,众人正被安管家分了神,一错愕间郑源又已挑起来,这回是不要命的姿态了,他直直的和身扑过来,旁边的位置正是晴初的桌子。
静生与墨烟一起惊叫,他已扑在晴初脚下,晴初措不及防,已经给他抓住了裙裾,他一双手紧紧抓住晴初的脚。
“少夫人!这府里只有你是明白人,可挽救局势!”
晴初吓瞪得身子也僵了,桂杨与梓博直冲过来,公子急声叫停,两人又生生顿住。公子低声说,“这人已疯,少夫人在他手上,且稳住神……”他让别人稳住神,其实自己方寸也乱了,郑源这时完全是个疯人样,双眼血红,满面昏聩的狞笑,又叫,“今日反正一死,让老子赚一个!”他双手掐上晴初的身体……卫士纷纷呼喝,相国这时也惶急的不顾身份了,一边大喊,你放了她,有条件尽管开口!
郑源忽然大叫一声,他满脸惊怒,眼珠瞪得凸出,身子却不动了,众人被他野兽般的一喝,也俱静了,只见郑源双目瞪视着某一处,脸上悲愤难言,一松手,放脱了晴初,慢慢滑下,不动了。
所有人被惊得一身不吭,一起看着他背上的一柄深刺进去的匕首,然后顺着他死不瞑目的视线,慢慢移到我身上——我正一脚踏住他,弯腰从郑源背上扑的将匕首拔出。我如何从晴初身后突然转出一刀刺进他背,他们都没看见。
晴初还呆呆坐着,郑源早已倒下去,她直直看着竟不知动弹。丫头婆子这才纷拥而上,她在众人的安抚下,终于呕起来。公子给她抚背捶肩,一边轻声安慰着,她依然呕个不休。我过去,她一把揪住我的前襟。
“麝奴,”她瑟瑟的说,“麝奴。”她死死抓住我的衣服,指节都发了白。
相国与夫人也到了她身边,夫人亲自将茶水送到她口边。她抬头,脸色煞白,双目潮红,勉强笑,“真是丢丑了。我回去躺躺就好。”
桂杨检视着郑源的伤口,梓博探了探鼻息,简短的只说一句,“了结了。”他接着抬头看我,“好辣的身手。”
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完全是两头嗅到猎物气息的狼狗。桂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