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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站着,草长及膝,她的衣袂被风扬起。久违的伤感出现在她脸上。
“元泽最近好么?”
“晴初,你欢喜公子么?”我忍不住问她。公子对她的深情谁都看得出来。晴初这边却一向很少有表示。
晴初蹲下身,凝注那一片正打着苞儿的豆蔻。她蝉翼般的睫毛闪动,像han住一颗露珠。
“欢喜……我自然是欢喜他的。我和元泽一起长大,那时候的几个伙伴里,谁也没有他好。他无论到哪里,都是一群人的中心。大家都说,我和他是天生佳偶……后来我们见得不多,但只要有人提亲我全都拒绝。我没有想过,我要嫁给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欢喜他,我怎么会不欢喜他呢?我从小到大一直的念想,就是做元泽的妻子。”
“公子也是这样。除了你,他不会要任何人做妻子。”
“是么?他是很忙很忙的……”她缓缓说,“他从12岁开始自己做文章,不到18,就帮助老大人修注三经。我不常见他,也听人不停的谈论他,大家都说他是神童。我呢,我是家中长女,一直被寄予众望,我虽然不如他,却也一直不服气的想着,怎么赢过了他。”
“你想见他么?”
她不说话,手上使力,折断了一支芦苇。
公子房中照例是一案的文书,变法到了哪一步?每天有新举措,每天有新的争吵。人进人出,这书房哪里还像个样子。简文浩惊诧的看着我,我径自往里去。
但公子却是不在,喜姐儿说他一早一出门,不到晚上不得回来。
“你不知道?”喜姐儿有点讥讽的问我。是啊,我不知道,现在公子的事,我知道的已不多。
但我也知道一定有大事。简文浩正收拾出一扎信笺,捆牢,走进内间,不久室内腾起火光。他在焚烧什么?若非出了事,不会有这样奇怪的举动,但他神态颇轻松,又不像祸事临头。
当然,公子能有什么祸事?我的公子吉人天相,事事顺利。我不停的碎碎念,还是止不了心中越来越深的恐慌。
脚步声响,我立刻听出公子的步子。无论人怎样多声怎样杂,我总是能立刻听出他轻柔的,平静的脚步。
我冲到门口,一眼便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
“麝奴,你来了?”他脸上分明有惊喜。一步跨到我面前,他握住我的手。血行加速使他的手比平时暖而有力,直握到我心里也发痛。
他从不跟我这样亲热,他心中一定有事。有个什么大事使他忘了避讳。他苍白的脸上有淡淡晕红,眼中明亮的兴奋。
“我正想叫你去半日园。这几天都没去,觉也睡得不香。”他往书房中的躺椅上一倒,长长伸个懒腰。
我心想你根本就不睡,哪来什么香不香。但他是这样愉快,多日不见的愉快,使我也快乐起来,管他是好事坏事,只要能让他这样放松的,愉悦的休憩。
两个人从外面进来,一是简文浩,另一人一个尖尖的橄榄头,脸上有一道疤,却是久违的,因卖煤事件被弹劾,又被痛殴的“霉大人”吕嘉问。
公子询问的看他们。
“都完事了。”简文浩说。“绝无线索。”
公子点头,“很好。这次他再也无路可遁。”
吕嘉问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他脸颊抽动,带的那道伤疤也扭动不已。“早该有这一天!当初我们若是下手快些,也不会有那一劫。”
几人讲话就像密语,虽然不避我,却也没让听明白。后来我知道,那一天,我的公子,终于一切谋划到位,下手歼了吕惠卿。
公子拿到了大部分吕惠卿的受贿证据,与很多地方官员的私通信件,包括买官,贪污,任人为私等等罪证。哪一条都够他下大狱。但公子沉住了气,一直到吕惠卿自以为太平无事,胆大到意欲将内阁全都包揽,公子才招人联名上奏,将他的恶性一一列出有二十多条,终于一下翻了这位素来狡黠多疑,手腕老辣的吕大人。
而这一切,都是瞒着相国私下进行的。
公子在躺椅上闭着眼,看起来马上就要睡过去,琳铛儿从内堂抱了被子来。公子摆一摆手,对我说,叫他们几个来,我们连夜再赶一份,这厮狡猾,提防他反咬。我们先把文件搜一搜,先堵他的嘴。
他舒展手脚,又打个呵欠,站了起来,要走。我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
“怎么了?”他温声低语的问我。只这一声,我就胸口发酸眼眶发热,我的公子雱,多久没有这样,认真温和的,问我一声。
我鼻子塞着气,将一封便笺塞在他袖中,他诧异的看我。
“这是什么?有什么事,还得写下来给我?”他好笑的又从袖中抽出来,展开看了两眼,不动了。
那是晴初的一首词。是她某夜对月遣怀,自己写下的。我替她收了。想不到正好在今天用上。
公子定定的站着,风把他手中的纸页刷拉吹出微响,他似乎在沉思,又像在回忆,眉心微微一跳,显出心里的渴盼与挣扎。这是明明相爱的一对人,却不得不以分隔来保全爱情和尊严。
“今夜子时。我在霁月楼,等着给你开门。”我蹲下给他收拾凌乱的地面,一边以只有他能听到的悄声说话。我手中不停的拿这拿那,刻意拖延着时间,回避着看他的脸。
他仍是静默,须臾,抬起了脚向外走,他柔软的棉袍角,轻柔的,轻柔的从我的脸上拂过去。
我无力的坐在地上,耳边安妈妈在廊下跟丫头们翻黄历算日子,那是初七日,宜会友,宜修仓,忌破土,忌开市,获利北方。
唉,晴初。我就这样把他送到你身边,把你送进他怀中。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我为何这样做,或许是陶醉于自己的高尚,虽然我一向不是如此会牺牲的人,但我愿看到他幸福,也愿看到你幸福。
那一晚月色凉了楼阑,将台阶涂抹成玉色冰魄。那一晚我彻夜不眠,初秋的风触脸成冰,我独立在院外,看月影移动树梢,将万千星子抖落。
那一晚我一手安排,我支走旁人,我在霁月楼外徘徊,一直晃荡到桥边的小树林里。霜冷了我的脸颊和手,小桥那端,公子颀长的身影终于无声的出现。
他以夜一样深的目光看我,直看到我心底暗涌的波澜。他欲言又止,我已把他推进院去。我掩护着他,进院,上楼,他轻推那掩住的门,最后看了我一眼,眼中情绪我无法分析,他如落叶一般轻巧进了门去。门里一声轻轻惊呼,晴初似乎叫了声麝奴,没有得到回答。此后便没了声息。
我心中一抽,我知道晴初还没睡在等我。因为我执意不穿那些古怪的内衣,琳铛儿按我的要求做了宽松T恤型的新内衣,晴初正在等我同试。我忽然心痛了,那一点浅淡的幸福,尽化作酸楚。我只觉得我似乎,一下失去了所有。
那一晚神秘的乐符又随风潜来,从那次使人们吃惊之后,已经许久不闻。乐声如呢喃,如叹息。人们都醒了,却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语。梦一般的音乐如诉如慕,直抵心间,难以捕捉,使人断肠,琴声如落花,如飞雪,如溅珠一样覆盖了人们的梦境,月色冷了,仿佛一夜成冬。
三十二、魑魅重阳
我还记得那一个重阳,那也许是相国府最欢乐的一日。吕惠卿已被正式关押在御史台受审,此前皇帝尚有不忍,只将他降职为太守,但其中又有邓琯那个小人,他在此事中出力甚多,此时哪能让吕惠卿如此轻易逃过,又是一边仍对公子密报,一边又联合了吕嘉问请求重新审问,终于吕惠卿被羁押,查出贪污财务不计其数。相国惊痛之余,感慨万分,他还不知道公子在其中的作用,只是陡然账目松了一大笔,倒也心情舒畅不少,破例在重阳节举行家宴,以弥补之前那个,甚至没有任何形式的中秋。
那一天全家人围坐,说是全家,当中一张圆桌也坐得松松散散,为了显得人数众多,不但王氏宗室的子弟都来了,今年还特别邀请了一众的有身份的多年来追随相国的手下和家眷,这样就足足在水月轩的空场上摆了二十来桌,但杯盏竹箸虽多,起手间依然静悄无声。这是相国府里一个特别的现象,没有其乐融融的天伦之感,大家都隔一点距离,如果无人开口,沉默便一直延续下去,每个人开口都谨慎思虑半天,将膳食送入口也是细嚼慢咽。桌上堆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相国大人崇尚节俭,谁敢当面胡吃海塞?各人不过举举酒杯,动动筷子,就算应了景。
酒过两巡,相国大人自己忽然停了筷子,一声长叹。旁人吓得也齐齐停了筷子,个个敛声等他发话训诫。
但老大人却半晌不做声,有人偷偷抬头看,老头一张脸凝重的很,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