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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大大的,去扛那些沉重的钢管和木头,和那些大声吆喝的男工人一样。母亲后来高度近视,眼睛快瞎了,并且经常失眠。作为一个没有受到任何及时照顾和体恤的女人,她惊人地消瘦,并以惊人的速度老去。
在我印象中,母亲曾经高大而聪慧。母亲远远指着一位风姿绰约的高大妇人,问自己和她比,谁更好看。那位妇人头发微卷,神态雍容,说一口流利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她是我们厂惟一的播音员。她在一个高高的塔楼里工作,柔美而标准的普通话在半空回旋,控制了我们十几年。从来没有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我一直希望她俯下身来和我说话,可惜她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忽然问我,她和那个阿姨,谁好看?
我记得,母亲期待地看着我。
我犹豫着。一个是全厂惟一的播音员,气质高雅;一个是我的母亲,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我比划着说,她好看。
我也不会说谎。
我和母亲永远都不会成长为美丽的妇人,尽管一生之中,我们也有自己可炫傲的花一样的年华。可是,即使在那样美丽的年华里,也总是有比我们更美丽的女人,她们总是有理由比我们幸福,有理由带走我们深深爱的人。
四
叶浦飞的家里家具很少。他有很多个住处,他只带我去其中一处。那一家有一架钢琴,寂寂地摆在屋子里。
第一次去叶蒲飞家,我径直走向它。坐下来,打开琴盖。
琴发出一阵轰鸣,多么迷人的声音。
叶蒲飞说,你会弹琴?
我不会。可是我母亲会。我小时候见过。
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我不知道。
叶蒲飞坐下来,他在琴键上运指如飞。琴声有如流水,飞溅倾泻。
我说,这是什么。
他伸手抚乱我短发,惊鸿,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是,我确实对这些一窍不通。我的母亲会弹钢琴,可是她不肯教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什么都没有,除了打补丁的棉布衣服和她给她的香烟纸壳。
我的母亲从来不教我弹琴。
而我又那么想弹琴。小时候,在梦里总是能够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我不敢出声,我不敢推开那扇门。我害怕一推开门,琴声会戛然而止,而母亲就要紧紧攥着我的手,要我回到空洞而冰冷的家。
五
七岁的某一天,放学后,经过我们厂的琴房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钢琴的声音。
那不是我们小时候从广播里听到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和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根本异质。
琴房在一片小树林里面,荒弃多年。传说我们厂原来是有一个钢琴师的,他是厂里惟一的钢琴师。听说他在文革的时候畏罪自杀了,就在他终日练琴的琴房里。他们说他的死并不是因为文革,没有人想到要把他拿出来斗。我们那个厂离中央太远,很多指示都无法及时传达到民众之间。他们说是那架琴本身的问题,琴迷了他的心窍,使他头脑不清醒。每次夜里他弹琴的时候,就有妖冶的树精在黑暗中现身来和他幽会,所以他年过四十仍然没有结婚。他突然死了之后,厂里再没有人去弹那架钢琴。只有偶尔在厂里组织工人合唱比赛的时候,它才会被搬出来,叮叮咚咚地为群鸦似的人们伴奏,又很快地搬回那个琴房里去。他们都相信那个黑色而沉重的物体是奇异和不祥的。
那一天下午放学,我没有按原路回家。我忽然想去那个琴房,从窗户里看那架已经掉漆的琴。我喜欢它默不做声地放在蔽旧的屋子里,阳光斜斜地打在琴盖上,我多么希望可以变成一只蝴蝶,从窗户里轻盈地飞进去。然后我穿着白色的拖到脚踝的纱裙,坐在钢琴前面,合上琴盖,那“咚”的一声就在黄昏的屋子里来回飘荡。
那一个傍晚,琴房里居然发出了钢琴的声音。它是如此流畅,每一次在琴键上的敲击都如此悲伤、凄绝和荡人心魄。我急匆匆地跑过去,嘎吱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
琴声戛然停止。弹琴的人愕然回头,我看见了我的戴蓝色丝巾的母亲。她的身旁站着我们的邻居,思思的父亲。他在树木掩映的白色小楼上班,他是厂长。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弹琴,也是最后一次。
我听到琴盖“咚”的一声,重重地摔下来。母亲霍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走出琴房。我们一路穿过小树林,一言不发地回家了。
我很想回过头去看一看那架钢琴,但是我没有。我想母亲一定因为我的不请自来而感到伤心。我已经是母亲的累赘了,我不能让她为我继续难过。
那一次,我甚至没有追问母亲是怎么学会弹钢琴的,怎么可以在那间荒废多年的屋子里弹琴。多年以来,我已经很明白,母亲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要告诉我。
所以,我也下定决心,什么都不会问她。
我九岁的时候,到思思家玩。思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他是这个厂里我最喜欢的叔叔,因为他总是给我橡皮和铅笔,尽管最后母亲总是逼着我还给他。那天中午他好像喝了酒,又好像要哭了。他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我是惊鸿,叔叔,我是惊鸿啊。他醉眼惺忪地看着我,来,他说。他给我彩色糖纸包着的糖。他抚摸我的头发,说,记住,惊鸿,你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纵是花样年华(3)
我拿了糖默默走向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在身后叫住了我。惊鸿,他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下雨的晚上,你妈妈和我在一起。
我感到脑袋里有什么像雷一样炸响,眼前闪过一道凌厉的白光,忽然间整个世界堕入了黑暗。
醒来之后,我躺在医院的白色病房里,看到母亲在我身边哭泣。我轻轻唤她,妈。
我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在九岁那一年。我很快地学会了当地的方言,成为了众多普通孩子中的一个。
六
十六岁那年我在日记里写道:母亲,让我们一同老去,亲如姊妹。
母亲在我十六岁那一年变得苍老无比。我在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发现母亲其实并不像我小时候看着的那么高大,她其实身量矮小,我不知道她怎么样才能够扛得起那些男人才能扛得动的钢管。母亲是除了那个死去的钢琴师之外,厂里惟一一个会弹钢琴的人。她应该穿着华贵雍容的晚礼服,如一个贵妇人般,坐在钢琴前,用修长的手弹琴。可是母亲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弹琴的人。母亲花了很长的时间和这个厂的人打成一片,由于工厂的噪音,她学会了大声说话,用当地的粗口话骂人,在菜市场凶狠地和小贩们讨价还价,并且和女工们嘀嘀咕咕,飞短流长。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年轻的阿姨说,惊鸿,你母亲这么没文化,而你怎么又这么聪明,这么懂事,一点都不像是你母亲的女儿。
可是我是母亲的女儿。
我常常看见母亲在固定的时间,敲打那个预告上下班的钟,钟一响,车间的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入和涌出大门。我总是想接过母亲的蓝色丝巾和手中的锤子,敲响那个意味深长的钟。但显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母亲从来不让我来做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在固定的时候,轻轻地、轻轻地敲响它。所以我总是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母亲的手势,她的手在空中挥动的过程,就像是一次庄严优美的仪式。母亲在这个工厂里是一个外乡人。和所有的外乡人不一样的是,母亲没有自己的同乡。当年母亲怎么来到这个百废待兴的工厂并没有人知道。他们传说母亲一手提着一个藤编箱子,一手拉着我,梳着两个小辫子,围着蓝色的丝巾出现在工厂的大门。这个仁慈的工厂的厂长,也就是思思的父亲,在犹豫之后收留了母亲。不久之后,母亲被委以重任。这个语言不通的异乡女子,成为了工厂里神色肃穆的敲钟人。钟声响了四下。然后,人潮汹涌,声音喧哗。
很小的时候,当我看到下面蚂蚁一样喧嚣的人群,就暗暗下了决心,永远不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在钟声响的时候,急急忙忙地找自己的位置。我将永远安静地在一个地方等待,直到一个陌生人前来把我带回永恒的家。
七
流星雨。
凌晨,许多星星一起坠落。
我打电话给叶蒲飞。告诉他站在他所在的高楼上看星星一起坠落。
哪个方向?
到处都是,我说。
忽然一颗很亮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