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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名十里八乡。
然而,近几年来甫家戏班风光不再,生意大不如前。甫光达更是雪上加霜,一连染上两大毛病,一是赌钱,二是抽大烟,将个好端端的家生生败了。
甫光达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两手死死抱住甫韩氏的一条腿不放,显然是烟瘾犯了。甫韩氏又踢又跺,挣不脱他,歇斯底里道:“甫光达,你……放开我!”
“老婆,”甫光达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就……就二十文,买……买烟!”
“不是给过你二十文了吗?”
“我……我……”
“你这死鬼,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甫光达不吱声了,只是死死地抱住她的腿。
甫韩氏又是抹泪,又是跺脚:“遭天杀的,你这给我讲讲,你……你为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抽大烟?非要去赌钱?你……你让我和安儿,哪能个过日子哩?”
甫光达大口喘气,烟瘾越发重了:“快,快给我钱,我要抽……抽烟!”
“不给!”
“求……求你了,快……给钱!”
“要钱可以,”甫韩氏咬住方才的话头,“你这给我讲讲,你为啥介不争气?你……为啥不想好好过日子?”
“我……我不能讲呀!我讲不出呀!”
“你我老夫老妻了,有啥不能讲哩?有啥讲不出哩?这两年你完全变了个人,我晓得你心里憋事体。你不讲出来,我们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你……不听成不?”
“不成!你不讲,我一文不给!”
“好吧,”甫光达牙关一咬,“不是我想讲,是你逼我讲的。我这问你,安儿他……究底是啥人的种?”
甫韩氏万未料到是这一问,一下子傻了。
“你……讲呀!镇上人人都讲他不像我,你叫我……”
甫韩氏脸色惨白。
场面正在僵持,随着院门咚的一声闷响,顺安大步跨进。见是儿子,甫光达急急松手,背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甫韩氏依旧待在那儿。
顺安这也反应过来,两道目光火一般射向二人。
甫韩氏状若痴呆。
顺安死盯二人,两眼射出恨,有顷,猛一跺脚,大步走出。
甫韩氏颓然跌坐,两手捂脸,号啕大哭:“老天哪——”
顺安憋着一肚火气,直奔伍家。
正在院中守坐的淑贞见他进来,欢快地叫道:“安哥,大半天没见你,想死我哩!”见他气色不对,盯住他,“你不开心了?”
“呵呵呵,”顺安就如变戏法般换过脸色,拍拍她的头笑出几声,“开心,开心,安哥开心哩!阿妹,阿哥在不?”
“嗯。”淑贞指指楼上,压低声音,“跟阿爸一道,都在书房用功哩!”
顺安点点头,走上楼梯。
挺举的书房在最东面,且向东开窗,取紫气东来之意。屋顶开有天窗,愈加亮堂。
这间书房原本是中和的,在儿子考中秀才后就主动出让了。书房四壁,有三壁皆是书架,上面摆满各式古书,是伍家历代的搜集与智慧的积聚。挺举把书桌摆在书房中央,旁边靠着一张折叠软床,白天读书,晚上闻着书香睡觉。
顺安直走进来。
挺举笔直地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审视面前书稿。
“来得巧哩,”挺举没有抬头,眼睛依然在书稿上,“策论刚好写完,先请阿弟过目。”
策论是乡试的必考科目。乡试每三年一次,农历八月举行,史称“秋闱”,共考三场,一共九日。第一场从八月初九至十一日,考《四书》《五经》,用八股文书写;第二场从八月十二日至十四日,试题有论有判,另有诏、诰、表等;第三场从八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考策问,问题包含经史、时务等。考题由简入难,尤其是最后的策问,往往见出考生的真实功力,挺举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顺安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粗粗扫一眼,长叹一声:“唉!”
挺举扑哧笑了:“观你气色,想是啥人招惹你了?”
“能有啥人?还不是我家那个老倌才!”
“哦?”挺举关切地问,“甫叔又……赌钱了?”
“哼,”顺安恨道,“不赌就抽,生生把这个家败光了!”
“唉,甫叔这……这是自我作践,阿弟,我们该当生个办法,让他解脱才是。”
“屁办法。该用的法门,我姆妈全都用过了!”
挺举低头自语道:“甫叔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抬头看向顺安,“无风不起浪,阿弟,你想没想过甫叔是为啥事体来着?”
“还能有啥?”顺安脱口应道,“生意不好呗。我家是南词戏班,前些年,隔三差五就有生意上门,自打去年开始,月儿四十也难来一宗。今年更惨,过年迄今,这都七八个月了,只到周家唱过一次堂会,还是五人档的,要不出价!”
“这就是了!”挺举连连点头,“甫叔这毛病想必是愁出来的!南词雅致,曲高和寡呀!”
“雅致顶屁用!前几年我就劝他们改行,摆摊贩鱼也比做这个强。结果呢,不仅是老倌才给我颜色,连我姆妈也是不肯,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不可!”
“这是气节!”
“屁个气节!”顺安脖子一硬,“这都揭不开锅了,还得给老倌人省出烟钱!若是不然,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熊样,真能把人寒碜死!”
“揭不开锅了?”挺举有点诧异,稍一思忖,从角落里搬出一只陶罐,倒出一堆铜钱,用纸把铜钱包好,放在案角,“阿弟,这是我攒下的零用钱,你先顾个急。没米下锅是大事体呀!”
顺安感动,噙着泪水把钱倒回罐里,将罐子放回原处,望着挺举道:“阿哥,谢谢你。这钱我不能拿,你留着大比用。再说,我家里那个穷坑,莫说是这点钱,纵使十罐八罐也填不满哪。”长叹一声,“唉,想我甫顺安,前世不晓得做过啥孽,竟就摊上这户人家呀!”
“阿弟……”
“好了,不讲这个吧。”顺安的目光落在策论上,拿过来,看一会儿,“啧啧啧,阿哥真是文采飞扬啊!”
“阿弟,你细审审,可有不合适处?”
“阿哥这不是折杀人么?审查你这策论,得伍叔法眼。”顺安擦干泪,换作笑脸,拿上策论出门,走到西间门前,朗声叫道,“伍叔,在里厢不?”
房门开启,伍中和笑脸走出。
顺安双手呈上策论:“阿哥的策论写好了,要过伍叔法眼。”
“呵呵呵,”中和摆摆手,走进挺举书房,“我听听就成了。顺安,你来吟咏,注意音韵,把握节奏。”
“好咧。”顺安嘻嘻笑着凑上去,“这吟法嘛,共有一十八种,伍叔想听哪一种?”
中和的笑声越发爽朗了:“哈哈哈哈,瞧你油嘴滑舌的。老规矩,你们甫家的走书调!”
“拿手菜嗬!”顺安轻轻咳嗽几下,开始酝酿情绪。
伍中和扯个蒲团盘腿坐下,微微闭目。
挺举也在蒲团上坐下,沉心静气。
顺安运好气,字正腔圆,就如甫韩氏吟唱走书一般:“《论学堂振兴与开启民智策》。方今中国,首务教育。夫教育者,其旨有三,一曰启民智,教民以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二曰开西学,教民以政治、法律、财务、外交诸术,为国造就专门人才;三曰兴经济,教民以农、工、商、矿诸学,以实业经世济人,强国富家。三务皆急,至急莫过于启民智。夫民智者……”
马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最终没能在碧瑶身上打出来。
傍黑时分,老夫人将这桩好事体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外孙女,未及说完,碧瑶就如燃烧后的干竹子,一下子爆裂开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碧瑶歇斯底里尖叫起来,用力挣脱马老夫人的搂抱,发疯般跑出屋子。
事发陡然,众人无不惊愕,待反应过来追出寻时,人已不见踪影。
俊逸一头扑进夜幕里,大声呼叫:“瑶儿,瑶儿……”
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回应。
齐伯安排所有仆从打亮灯笼火把,四下寻找。马老夫人又惊又急,跌跌撞撞地追到院门外面,身子连晃几下,一头栽倒。马家这又乱成一团。
俊逸东寻西找,叫破嗓子,依旧不见碧瑶身影。俊逸心里紧揪一会儿,猛地打个激灵,撒开两腿,直奔鲁家祖坟。
果然,茫茫夜色里,俊逸远远望到亡妻的坟前有团黑影,赶到近处,听到了悲泣声。
没错,正是伤心欲绝的碧瑶。
俊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边跑边喊,带着哭腔:“瑶儿——”
碧瑶宛若没有听见,依旧跪在那儿悲泣。
俊逸跑到跟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瑶儿,瑶儿——”
碧瑶挣脱开,止住泣,和泪吟道:
一树擎天藤枯去
患难相依处
才经苦雨又霜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