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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安打个惊战,面无血色。
碧瑶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书,介小的风,哪能刮得动哩?”
“不定来股旋风呢?”
“旋你个头!”碧瑶白她一眼,“你就想着闹鬼!”
旋风与鬼本是连在一起的,听碧瑶这么一说,秋红再次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阳落山,最后一抹红光已经淡去,竹林里真还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秋红吐下舌头,颤声道:“小姐,我……这去拿个灯笼。”
“算了,”碧瑶皱起眉头,“一本破书,没啥稀罕的!哪个鬼欢喜,就让它拿去就是。”扭过身,快步走向闺楼。
小姐句句离不开鬼,秋红吓得花容失色,紧跟于后。二人打开楼梯上的电灯开关,快步上楼去了。
顺安吁出一气,闪出竹林,顺阴影溜出院门,踅进后院,将自己关进房里,心里扑通扑通地紧跳一阵子,方才缓过气来。
直到此时,顺安才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中依然拿着小姐的香书。
“天哪,这可哪能办哩?”顺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寻不到,真会以为是闹鬼,也必告诉鲁叔。鲁叔必定让齐伯追查,齐伯那人……”
顺安想到此处,由不得打个惊战。
顺安拿起书,拉开房门,走向中院,正欲还书,远远听到脚步声和齐伯的咳嗽声,赶忙退回,再次闪进屋里,喘会儿气,心道:“也罢,既然是闹鬼,就让它闹去。要是小姐不闹,啥人也不会晓得此事。要是小姐闹了,鲁叔追查,我就把书毁掉。查无实据,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这样想定,顺安心里踏实下来,开始翻看小姐的香书。
翻着翻着,顺安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场景。
大街上,碧瑶鄙夷地骂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鲜血准确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鲁家客堂里,碧瑶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
碧瑶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记得你好像不叫晓迪吧。你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着是老潘的声音:“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的是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师父思虑许久,觉得不太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我们茂字号看扁了……”
顺安眼前,耳边,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越想越是烦闷,呼吸也渐渐加重,自语道:“眼下与我扯不断、理还乱的只这两个人,一个是鲁小姐,一个是挺举阿哥。鲁小姐让我头大,挺举阿哥让我……”
顺安折腾得头大,长叹一声,将书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听到外面脚步声近,是挺举回来了。
顺安打个惊愣,忙将香书压在枕下,顺身一躺,歪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打起鼾声。
翌日晨起,顺安故意磨蹭,见挺举出去,方才麻利地从枕下取出书,塞进跑街包,走到门外,想想不妥,返身复取出来,在屋内寻处安全地方藏起,刚要出门,又觉不妥,将书再拿出来,干脆擦燃火柴,在地上点了。
眼见香书焚为一炬,顺安这才长出一气,扫去灰烬,一身轻松地走出门去。
然而,烧没的是书,不是顺安的心。一整天里,昨夜枕下那册让他嗅了一夜香气的《西厢记》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大街上,顺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书为风花雪月之最,长亭送别为莺莺小姐与张生难舍难分之最。鲁小姐在那书上特别喷洒香水,足见珍视之重,又在长亭送别处伤感洒泪,足见用情之深。小姐如此这般,又是为何?难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顺安心里一颤,耳边不由荡起章虎的声音:“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狗屁不是,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方才混出个人样来。不想这人样混大了,反倒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净往这方面想呢?”顺安暗骂自己一声,大步走去,没走几步,再次忖道,“咦?我为什么不能这般想呢?鲁叔既能这般,我凭啥不能?何况鲁叔膝下无子,只此一个女儿。天底下哪来介好的事体,打灯笼也难寻哩。”
顺安闭上眼睛,良久方才睁开,脸上浮出一层浅笑,抬头一望,刚好看到一家门面,匾额上写着“瀚海书局”四字,灵机一动,抬腿走去。
一个穿长衫、秀才模样的店主看到顺安一身光鲜打扮,又见他背着一只跑街包,知是个有钱的主儿,堆起笑脸迎上,深鞠一躬:“先生,进来看看吧,本店种类齐全,价钱便宜,保管先生满意!”
“有曲子戏没?”顺安劈头问道。
“有有有。”
“讲讲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么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类?”
“《西厢记》。”
“呵呵呵,是艳曲呀,”长衫店主压低声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谈情说爱的。先生请随我来。”引顺安走到最里厢,从架上拿出一套,“请看这一套,天一阁刻本,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艳而不淫,堪称上品嗬。”
“几钿?”顺安接过来,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块五角。”店主脱口说道。
“介许多!”顺安皱下眉头,将手伸进袋里,摸一会儿,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几钿?”店主追出来。
“我身上只有三块!”顺安如实说道。甫韩氏塞给他五块,让挺举摸走两块,身上只剩这点了。
“看你实意想买,三块就三块吧。”
苏州河北岸的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几个孩子在脏乱狭窄的巷道里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一个小男孩一头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饭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裤子、鞋上溅满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弯腰拍打裤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饭洒了,碗却没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动也不动,依旧像个木桩一样竖在那儿。
“小赤佬!”章虎跺下脚,把鞋上的米饭震掉,抬腿又走,因眼睛仍旧盯在那孩子身上,刚巧踩到洒满一地的稀粥上,打个趔趄,幸好伸手撑住墙,没有滑倒。
“你个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稳住身子,扬起拳头,朝他龇龇牙。
“姆妈——”孩子回过神了,顾不上拿碗,撒腿逃开。
“小娘比,人走倒运,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鸟!”章虎苦笑一声,拍拍手,继续走去。
走过几道门,章虎推开一扇,走进一个简陋的棚户。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溜儿草席子挨排摊在地上。一个兄弟头上、胳膊上、腿上各缠几条绷带,躺在一条破席子上,几个小阿飞在他身边或坐或躺,无不面色沮丧。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过来。
“看我做啥?饭哩?大中午了,一个个就跟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等我喂呀!”章虎白众人一眼。
几人面面相觑。
“阿哥,没……没米了。”阿青嗫嚅道。
“啊?”章虎惊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讲哩?昨晚不是还有菜粥吗?”
众人把头扭向他处,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拼凑几把捡回来的烂菜叶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给四弟和阿哥了。”阿青勾下头,扫众人一眼,低声喃道,“阿拉……”顿住没再讲下去。
“你……哪能不早讲哩?”章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许久,抬起头,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给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这地下埋着大米似的。
“不瞒阿哥,这些日来,啥人也没寻到生活,就身上那点钱,早折腾光了。”阿青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章虎,眼睛望向受伤的阿飞,“四弟昨日就该换药,可那大夫死也不肯来,说是前两次换药的钱还没付哩。”
“娘稀屁,”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横!”转对阿黄,“阿黄,你这再去请他!传我的话,再敢不来为四弟换药,我就叫他永远关门!”
“好咧!”阿黄应过,开门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让兄弟们全都填饱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阵,寻到一个银角子儿,递给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点事体,外面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饿得